方雨猛然握住他的手,笑容不见了,凝注的眼神充满迫切,“你保证听完不会想跟我绝交,更不能不理我。”
“我当然不会跟你绝交,更不会不理你,”陆与闻弹弹方雨的额头,“胡思乱想什么呢?快上床,躺下说。”
天蒙蒙亮,周遭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朦胧微茫中。陆与闻刚才看过手机,不到六点,尚有充裕时间给方雨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
他躺下床,慷慨地伸出胳膊给方雨当枕头,方雨磨磨蹭蹭地挪到他身旁,在他的眼神示意下躺了下来。
四目相对,方雨的视线无处躲藏,陆与闻盯视着他,方雨在那如有实质的目光下渐渐开口。
“我跟你说过我当了几年的群演,早些年我爸做生意失败欠了很多钱,我知道家里欠债以后就不念书了,一直打工挣钱,我当时年纪小,做群演是对我而言来钱最快的路子。”
陆与闻的眉头跳了一下,“欠了很多吗?”
“不算多,至少不是一个很吓人的数字,但哪怕几万块家里也拿不出来。”
方雨苦笑,他第一次听到父亲说家里欠了钱时,正准备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春游意向表,去春游要交六十块钱。他一时之间算不出要多少个六十块才凑够父亲说的二十万,他只知道春游泡汤了。
后来父亲翻他书包给他检查作业,找到了那张春游意向表,签上名字,并给了他六十块。
他拿去缴了费,和班上同学很尽兴地玩了一次,回来他卖掉所有的课本文具练习册,不再上学,铁了心要打工攒钱还债。
父亲劝过骂过,甚至动过心思送他去母亲那边,他拒绝了,他从小就固执,决定的事情没人能改变。
陆与闻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问:“为什么不肯去你妈妈那?”
方雨笑,“我妈当年跟我爸离婚,她要出国,我和弟弟她只能带走一个,你猜她是怎么在我和我弟之间选的?”
方雨对那滑稽的一幕至今印象深刻,母亲到临走前也无法决定要带走谁,索性让他和弟弟背对着她站着,她从背后拥抱他们。
弟弟突然嚎啕大哭,母亲牵起弟弟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他试图向陆与闻形容那个场景有多可笑,弟弟毫无征兆哭嚎的一嗓子,把他完全吓懵了,他愣愣地看着抱头痛哭的两人,感觉不到一丝的悲伤。
这是他的妈妈和弟弟,可他像是被排除在外。
弟弟和母亲走后,他发现弟弟站的地面有一滩水,原来弟弟尿裤子了。
只剩他一个人在家里,他自告奋勇找来拖把拖地,一边拖一边抹眼泪,那时他想,他并非没有眼泪,为什么该哭的时候哭不出来?
陆与闻总结道:“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这个道理我懂,”方雨勾勾唇角,“你问我为什么不去我妈那,我妈带走弟弟的那天,爸爸回来看见家里剩我一个,他蹲下来抱了抱我,说,方雨,以后剩你陪着爸爸了。”
“我跟我弟长得一模一样,爸爸经常会混淆,分不清谁是谁,但那天他一下子喊对了我的名字,我想,其实被留下也没那么难受。”
方雨的声音带点哽咽,他抓紧陆与闻的一根手指,“所以我不打算走,小时候没有,长大了更不会。”
陆与闻将方雨拢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头顶,听了方雨的过去心里憋闷得慌,想说点什么却又意识到安慰的话都已太迟。
方雨从他肩上露出脸,抿唇笑了笑,接着道:“其实债还得差不多了,如果不是因为,我不会挤破头来演这个电影。”
“因为什么?”陆与闻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这个电影的海选在我们群演当中很火,条件符合的都去试了。”方雨并不接他的话,自顾自地道,“我也去了,但要等好几个月才出结果,我等不及了,群演中有跟我比较熟的,知道我缺钱,他们让我去找赵哥。”
“他们说赵哥路子广,想挣快钱又敢担风险就找他,我去找了,赵哥指给我另一条路,他说我长得好,问我愿不愿意陪有钱老板。”
陆与闻嘴里发干,“所以是这样认识了陈总?”
方雨顿了许久后道:“没那么简单,赵哥说像我这样长得好的太多了,不是每个都有机会,要拍照片给他们选,选中了才能去见。”
“摄影师是他们找来的,拍照从穿多少到摆哪种姿势,都是他们规定的。”方雨显然不愿再回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是强迫自己说下去。
“我按照他们要求拍了照片,几天后有人带我去了一栋别墅,去到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好几个男孩。”
方雨无法回忆这梦魇般的晚上,他被带去一栋私人别墅,别墅里有五六个和他一样神色慌张的男孩。
他以为今晚过来是要作陪,但别墅的话事人说每个人要先到楼上的房间,过了楼上那一关才能被引荐给大老板,如果不能接受可以马上离开,不会为难任何人。
他们挨个上楼,第一个人上去了,不到两分钟就下来,走了,第二个第三个人也很快下来,第四个人没有下来,紧接着房间里传出他的惨叫声。
他是第五个上去的,他进去了一间满是刑具和血腥味的房间,房间中央是一张床,床面依稀能看出人的轮廓,那是残留的血迹勾勒出来的轮廓。
房里的人说,只要他能脱光了挨上十鞭,挨完没有昏过去便算过关。
“你挨打了?”陆与闻双手探向方雨的身体,紧张地四处探摸,方雨抓住陆与闻的手,“过去很久了,都好了。”
“你真的挨了十鞭?”陆与闻满脸不可置信,“你就这么傻傻的任人抽你鞭子?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先抽你们十鞭,他们玩虐待的怕玩死人!前面的人走了你怎么不走?”
“我需要钱,”方雨深吸一口气,扬起一个比哭还悲伤的笑容,“我爸爸病了,我需要很多很多钱。”
他愚蠢地以为只是挨几鞭子而已,没人告诉他那鞭子是特质的,上面额外加了药水,抽在身上宛如皮开肉绽,每一鞭都像抽去半条命。
而他硬生生地扛了八鞭,渐渐的他的惨叫声与隔壁房间撕心裂肺的叫声重合,他开始分不清哪个是自己的声音。他只觉得天地间好像有一个恶灵在他耳旁咆哮,每一声都要把他从自己的身体里拽出来。
最后两鞭抽下去前,一面镜子被推到他眼前,镜子里的人鞭痕交错、神智涣散、人不人鬼不鬼,有好几分钟,他认不出镜子里的人是自己。
一个老板模样的人进来了,仿佛刚欣赏完一场演出,意犹未尽。那人问他来这里想得到什么,他记得他的回答是想要钱,很多很多的钱,还有想要演这部电影。
可惜太痛了,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如愿发出声音。
“我挨了八鞭,有个人说只要我能多挨五鞭,当晚就给我钱,我太没用了,挨了三鞭昏了过去,醒来已经在家里。”
方雨说完轻轻地吐了口气,陆与闻没说话,抱着方雨,整个身体压在他身上,两人之间只有衣物摩擦的€€€€声。
方雨无声地笑,双手双脚拥住陆与闻,他对着相隔咫尺的那张俊脸道:“重死了,猪,你想压死我?”
陆与闻蹙眉不吭声,扫方雨一记眼刀。他在方雨身上趴了好一会儿,闷声道:“剩下的你不用说了,大概的我知道了,我会帮你解决的。”
“之后的事其实没什么。”
方雨回忆道:“两个星期后他们有人联系我,让我去一个场子,我去晚了,意外撞到那天没走的男孩,他脖子上全是烟头烫出来的伤疤,他告诉我身上更多,我承认我那时害怕了,没打招呼就走了。”
“过了几天我收到剧组通知,然后是试镜,接着进组,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陆与闻听完瞥了方雨一眼,“还好你知道怕了,不过我不懂,这些事你又没错,干嘛担心我知道了要跟你绝交?”
“我怕你觉得我是个不择手段的人,”方雨笑容苦涩,“为了达到目的,我可以对自己很狠,我怕你会怕我。”
陆与闻一声长长的叹息,“我不怕你,我只心疼你。”
“还有一件事,”方雨惴惴不安地问,“我拿到角色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没关系,都说了你是我推荐的。”
两人到点起床,洗漱后收拾好衣服,退了房。两人去酒店外面的小吃店吃早餐,陆与闻收到助理的短信,声称会过来接他们。
店家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陆与闻撇去葱花,舀了一勺馄饨,状似不经意地问:“你爸爸生病需要多少钱?解决了么?”
“我找导演预支了片酬,暂时算解决了。”
陆与闻点了点头,又问道:“我能问问是什么病么?”
方雨的嘴唇倏尔被塑料勺子划了一下,他舔了舔唇上的伤口,“是白血病。”
“需要骨髓移植吗?”
“不用,他是慢性,医生说药物治疗。”
陆与闻不再说话,他慢慢地剥了个水煮蛋,放进方雨碗里,方雨笑道:“你快吃,别光顾着我。”
“你吃,多吃点,看你瘦的。”
陆与闻起身到柜台找老板娘开了两瓶豆奶,两瓶插上吸管,刚一转身便看见舅舅走进小吃店,他愣了愣,稀奇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舅舅居然来吃早餐。”
闻昭给了他一个白眼。
陆与闻注意到舅舅身后的年轻男孩,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他记起昨晚透过门缝匆匆一瞥的男孩,声音有如夜莺般婉转动听,幸好他还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
陆与闻分了瓶豆奶过去,问:“喝吗?”
闻昭一副不忍直视的表情,毫不客气地拿走他手里的豆奶,“你少喝点,清掉你脑子里的水。”
闻昭拎着打包好的馄饨走了,陆与闻坐下和方雨吃馄饨,一瓶豆奶两人分着喝,方雨咬着吸管,陆与闻终于觉察到方雨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脸上,他放下勺子,“怎么了?”
方雨松开吸管,小声道:“你不能只对我一个人好吗?”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第28章 他喜欢你
陆与闻不明所以,“我除了对你好还对谁好?想不想买点吃的带回去,昨晚的白糖糕再来点?”
方雨鼓了鼓腮帮子,继续咬豆奶瓶里的吸管,陆与闻摸摸他的头,哄他哄得十分得心应手,“乖啦一瓶豆奶而已,喜欢再买一箱带回去喝?让我助理扛。”
“不要,我们快点回去。”方雨没忍住握陆与闻搁在桌上的手,他巴不得他们现在就在剧组,在只有他们俩住的平房。
尽管只出来了一个晚上,可他已经万分想念剧组里那种枯燥单调但充实的日常,他有预感以后杀青离组了,他一定会很怀念在山上的日日夜夜。
陆与闻由他握着手,另一只手戳着手机键盘催助理快一点。
他想起昨晚没叮嘱的话,抬头看着方雨道:“以后机灵点,凡是叫你一个人去的地方,酒店、包厢、车上,都别去,你太好看了,很危险。”
“那我只跟你单独待着。”方雨把玩陆与闻的手,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陆与闻扬扬嘴角,“那最好,我会护着你,别担心,会好的,你爸爸的病也会好的,你好好拍戏,变成大明星去见他。”
“你说得轻巧,哪有那么容易当大明星。”方雨嘟囔着,话没说完笑了出来。
他完完全全沉溺进陆与闻对他的好里,恨不能现在当着别人的面抱他。他有种直觉,不管他做什么陆与闻都允许,他误打误撞拿捏着陆与闻最心尖尖上的那一瓣,尽管有利用自己的悲惨经历之嫌,可太久没有人心疼他了。
苦是他受的,他尝到这一点点的甜也是应该的。
陆与闻到柜台结账,方雨连体婴似的紧跟着他,即使松了手也要挽着他的胳膊。
结完账,两人到店外等陆与闻的助理,一辆黑色轿车从他们面前开过,方雨看见车里坐着的人,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兴致勃勃地和陆与闻说着什么。
不能说他不认识车里的人,毕竟在最痛彻骨髓的时候见过,正是这个人推门进来,问他想要什么,他回答想要很多很多钱。
这个人却说,隔壁房间那位挨完了十鞭,表演有人提前完成了,你凭什么拿到很多钱?
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嗡嗡响,甚至听不见自己回答的声音,他说让隔壁的人走,他可以多挨十鞭,但钱必须给双倍。
面前的人许是觉得他不自量力的模样特别可笑,只说那就试试吧。
鞭子再次抽下来,他逐渐看不清镜子里的自己,也不知何时昏死过去,醒来后手里攥着一张支票,二十万,他卖命换来的钱。
这张支票着实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交了医药费,请了护工,父亲的病情得到控制。最迫在眉睫的问题暂且缓解,他陡然从为了钱盲头苍蝇四处乱撞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他知道自己后悔了。
那天的几鞭子只是开始,倘若他真的走上这条路,定会遭遇比那晚更可怖的噩梦,而他还没想清楚要不要走到这一步。
两星期后在酒吧包厢,他亲眼看到那天和他一样没走的男孩,身上爬满了令人作呕的手,脖子上烟头烫出来的疤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