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那句‘你甚至不如他们’连着声带着表情语气在耳蜗里飘飘荡荡。商昀秀从没觉得自己这么胆小,被一个眼神吓得退缩,服软的话尽数咽回肚子里。
狼狈和可怜是他最痛恶的,所以此刻端了端状态,一如以前无瓜无葛时的大度体面,“多谢二爷这几天的照顾和帮助,我明天就搬出别墅,医院以及二爷花在我身上的一切开销,算清了再一并送来给您。”
他字字诚恳,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包括他们之前的那点暗潮,没能汹涌就成了一潭死水,这潭死水甚至爬满了冰。
傅荣卿昨天都没觉得这么心痛。
他觉得好笑,冷笑一声满不在乎说:“不用客气,这里空着也是空着,是去是留都随你。也不用算什么账,我傅荣卿给出去的东西,就是扔了也不会再拿回来。”
“扔不扔是二爷的事,我只管还。”
“随你。”傅荣卿要走。
商昀秀下了最后一节台阶,这些刺痛耳朵,喉咙的话无穷无尽直达心底。傅荣卿似乎不屑于回报,什么都懒得要,商昀秀一瞬间也没辙了,嘴上功夫从来没敌过傅荣卿,连最后满怀好意的一路小心也送不出去。
商昀秀没走开,盯着门口渐浓的夜色,震耳的心跳声终于在这一刻消停了。他转身上楼,躲在另一旁偷懒的福祥追上去。
“您怎么...”
“福祥,”商昀秀知道他要说什么,截断他的话:“我应该没有多余的精力来琢磨感情的事,傅二爷是个好心肠,这样的人不缺人来爱,他会有更喜欢的人,等那个人出现大家都会赞一句般配,但那个人一定不会是我。”
“您怎么能这么想…”福祥本想安慰几句,怕多余,最终闭口等他的吩咐。
“今晚就走吧。”商昀秀莫名心慌,像吃了什么亢奋剂。他尽量把房间收拾成来时的模样,床单被套贴身的东西打包好都扔了,麻烦佣人去买一模一样的回来,给了丰厚的小费,嘱咐她们到时一定记得换上。
商昀秀忙得满头热汗,歇下来时整个人更是恍惚,站在大门口等着:“福祥,你觉得我是不是一个古怪的人?”
福祥正在倒车过来,听不到他说了什么。商昀秀也没想要回答,沉默会儿自顾自点头。
“再来一个满心满眼都是我的人,我也会像现在这样很快就会喜欢。”
“爱是稀松平常,可我没有,才比一般人更渴望。”
他们没回四隆巷,在东兴街找了家酒店住下,沉寂了几天主动去找洪锦文,对方并不想见他,也是故意不见,颇有一点给下马威的意思。
商昀秀并不在意,跪在洪家宅子前,一跪就是一整天,洪锦文傍晚才叫人扶他进去,有一堆烂摊子等着他来帮忙,说了些苦口婆心的场面话,该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这事儿新新鲜鲜传到二爷耳朵里,彼时正和几个外国商人谈货船租赁,气得没了耐心。唐轶凑过来提醒,说这买卖洪锦文还沾点股份,傅荣卿蛮不讲理终止了谈话,点名要洪锦文来谈。
洋商是中间人,哪能直接请委托人来,甚至让了点价,二爷不缺那点钱,客气送走几人。
次日洪锦文差人来传话,诚心诚意约地点谈,傅二爷眼珠一转,对这事儿上了心。平阳又不止傅家租借货船,洪锦文非傅家不可,算盘隔着一条东兴街都被他听到了。
傅荣卿故意没应,借口没空,见面谈的日子推了一天又一天。
人闲得在梨园听曲儿,平阳少有唱昆山腔的,二爷心里惆怅,拿着戏折子点了一出经典昆曲《牡丹亭》第十出,惊梦。
二爷的视线跟着饰演杜丽娘的闺门旦,尤其拿折扇的手,秀窄修长,一举一动好不柔美端庄。
唱到皂罗袍那段,丽娘手中的扇子缓缓打开,唱出了韵色,“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唱词说的是繁花无人赏识,短暂的美丽都浪费在了破败的断井颓垣。二爷的心跟着动容怅然。
他对商昀秀的喜爱何尝不是付与断井颓垣,人家到底是看不出来还是根本没在意,这些不重要,反正都是对牛弹琴了。
傅荣卿低头点了一支烟,擦着火机磨轮,皱着眉一言不发。唐轶提着茶壶倒了一杯热茶,“爷,是唱得不好吗?”
“谁说不好?”
“那您这副表情?”
“看戏啊,你琢磨我做什么。”傅荣卿知道唐轶山猪品不来细糠,懒得跟他解释。一只手抵着桌面,脑袋一歪靠着继续听。
他记得《牡丹亭》有段名句: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情起,情起,何时起的?二爷愁啊,怎么偏偏要喜欢商昀秀?百无聊赖时就忍不住想复盘一下,难不成真就只因为商昀秀生得漂亮?
漂亮肯定占了点,一定还有别的!
二爷在心里孜孜不倦,一一回想。
第一次见面秀秀还带着距离,之后也有距离,但多了点俏皮。他和自己争胜负,争不赢就委屈,被占便宜也敢怒不敢言,稍微做点亲昵的动作一定会脸红,紧张的话也说不清。
秀秀好像除了‘混蛋’别的都不会骂了,被亲急了就张嘴咬人,然后红着眼眶装可怜。
秀秀也有主动的时候,胆子还不小,敢主动亲他,亲完志在必得,洋洋得意的小模样真是欠儿。
说起来第一次亲吻也算是秀秀自己主动的,从警署逃出来那天晚上的巷子里,忽然贴上来,又香又软。二爷现在想起来还是会眼前一亮,惊喜得不知道怎么形容当时的惊讶和悸动。
蛮腰两只手掐着就圈完了,抱着也不重,看着瘦,肉都长在了臀上,所以二爷教训人都揍屁股,这样不疼他也不心疼。秀秀不管怎么哭,只要流眼泪了就让人心肠子泛软,二爷乐意惯着。
多有意思的小人儿啊,一举一动都撩拨得他心惊肉跳,只要见着人,傅荣卿除了抱就想亲,更过分点也想。
想从秀秀那讨要喜欢是目前最过分的事儿了。做爱可以强迫,但这事儿二爷不想强来,没爱做着多没意思。
“爷,您还想着商老板呢?”
唐轶冷不丁凑过来说了一句,吓得走神的傅荣卿肩膀一抖,偏头剜他一眼,“怎么,我脸上是写商昀秀三个字了?”
“不是,我看到€€€€”
“商昀秀?”傅荣卿回头巡视,戏台下去一片儿每张脸,每个犄角旮旯都扫了一遍,别说商昀秀,连长得像的都没有。
“不是,我是说洪齐柏,”唐轶的手往楼上指了指,“他刚上楼了。”
“洪齐柏?”来得好,傅荣卿偏头往楼上的茶水室瞟了一眼,随即起身也要上楼去。
“爷,您戏还没听完呢…”唐轶捡起桌上昂贵的打火机追上去。
还是来晚了一小步,纷争有了苗头。
他们家二爷不好好走路,肩膀撞了一下洪齐柏,不仅如此,还不小心踩了对方一脚。洪齐柏没看清是谁,火气重,立刻把这一脚踩还回去。
傅荣卿脸色一变,抬腿屈膝,一脚把人踹在桌椅之间,噼里啪啦一阵动静,桌椅都砸散架了,崩飞的大木块凿开了包房豁开的罅隙。
商昀秀坐在里边,一起的还有其他几位年轻男女。
第34章 敢动一步试试
洪齐柏吃痛地爬起身,骂骂咧咧朝地上啐了一口。他身侧还有两个随行的手下,手忙脚乱又是拍灰又是擦脸。
“少爷,你没事儿吧....... ”
手下擦脸的动作一僵,脸瞬间皱成了柿子饼。
“傅荣卿,你€€€€”话没说完,两股温热水流顺着脑门儿淌下来,迷着了眼。
洪齐柏下意识抬手去接,鲜艳的红滴滴答答落在手心,“啊...血?”
竟然吓晕了,两个手下没能扶住,踉跄跌在地上。
商昀秀看完这一幕才扭头回去,握着一杯水慢慢地喝,也顺势挡住唇边流出的笑。
洪齐柏这一趟是听他爹的话和商昀秀来学怎么谈生意,本事没学成,反而被送了医院。今天的买卖只能谈到这儿,商昀秀吩咐福祥回洪宅知会洪锦文一声,自己则站起身主动要送客。
二爷面无表情展开臂膀,拦住走在最后的人,吩咐道:“唐轶,帮商老板送送客。”
“得嘞。”
人都下去,楼上剩下一片狼藉和他们两个人。傅荣卿不看他,视线绕过弯弯曲曲飘叶子的枯树杈望见了祥乐汇的招牌,距离远,就看到个鲜艳的小点。
“又回那破地方窝着了?”他问。
商昀秀点头,刚才还看着傅荣卿,这会儿别开了视线。楼下搭的戏台还有声儿,台下正中间空出的位子是二爷刚才坐的。从傅荣卿下车入园起,商昀秀就注意到了。
“洪锦文到底有什么好?”傅荣卿摸了一支烟出来,没摸到打火机,于是把烟夹在指缝间,转身懒懒得依着走廊扶手,“他能给的我也能给,要不你跟着我干,多少钱你说。”
“多少钱?”商昀秀捏着阳台扶手,松松紧紧,低头瞥见他手上的烟。刚才给合作商点烟用的火机还在身上,正好。他抽走傅荣卿手上的烟,送到嘴边,接着抬手挡着风帮他点着,“二爷,能把傅家给我吗?我贪心,想要全部。”
“好。”
“嗯?”商昀秀以为自己听错了,点着烟忘了收回手。
不料对方又接一句,“当傅家的儿媳就什么都是你的。”
商昀秀不知如何应对,紧张地放下手,把火机摆在阳台面上。
“但你不行,我不要你。”傅荣卿一口焦熏的烟雾全吐在了商昀秀的脸上,欣赏他眼睫轻颤和躲避的小动作。接着掸掸烟灰,被风一吹,也都落在商昀秀的发上,脸上,衣服上。
风吹乱的头发有几缕还在荡,惹得鼻梁还是眼皮不知哪一处隐隐泛着痒,商昀秀被熏得咳嗽,胸口起伏也不知扯到了哪一处,胸腔传来的疼形容不出具体。
他咳嗽完接着看傅荣卿和他手上的香烟,“我试过好几次,还是适应不了这股味道,就算我屏住呼吸不去闻,身上还是会诚实地起疹子。”说这话时,他甚至觉得脖颈开始刺痒,浑身不舒服了。
商昀秀:“二爷说不要我,这才合情合理。我们大到身份阶级,小到性格习惯,都不合适,何况中间还有个世俗常伦。”
傅荣卿手里的烟顿时变得烫手,他用手指硬生生捏灭了,挥散余烟,哼笑一声道:“商昀秀,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动不动就自卑成这样,自己都瞧不上自己,还指望谁能瞧得起你?”
楼下来了一辆绿皮救护车,是来接洪齐柏去医院的,商昀秀觉得没什么可说了,准备下楼一起去趟医院。
“敢动一步试试。”傅二爷不讲理惯了,盯着商昀秀,表情淡淡,完全捉摸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
商昀秀没动,直到救护车走了傅荣卿还在看他,周遭的空气好似越来越稀薄,一口气总也吸不足,浅浅地哽在喉咙,没留多久又得还回去。
“我刚才和你说的,跟着我,你考虑的怎么样?”傅荣卿问。
商昀秀不出声,他在摇头。
傅荣卿感觉心里头有一股火窜了上来,烈焰绕心,灼得他烦闷,于是一把抓着商昀秀的手,拽过来搂着腰,低头去嗅他的味道,蛮横地揉进怀里,不管对方是不是疼了,在他爱的位子,那方柔软的侧颈磨磨咬咬。
商昀秀惊得屏住呼吸,扶着他肩,挣脱不开来只能尽量带着他从显眼的阳台往里靠,“傅荣卿...你不要这样...”
“纠正你的想法,”傅荣卿咬完抬手擦嘴,欣赏自己留在他身上的红色吻痕和牙印,这会儿绅士的保持了彼此的距离,仿佛混账的不是自己。
二爷说:“身份阶级这种表面上的东西是人给的,没什么稀奇,你想要我也能给你。至于性格习惯更是不值一提,要是有心,想改成什么样不行?”
“在我这世俗算什么?全凭我乐意。”傅荣卿望着他的眼睛,“商昀秀,在你身上的礼貌和客气,今天用完了,下次见面我会毫无顾忌,随心所欲。”
二爷错开他,率先下楼。
商昀秀站着不动,等这人重新回去听曲儿才匆匆下楼离开。
他比洪锦文先到医院,坐在病床边,手里拿着一把水果刀正在削苹果。
洪齐柏血淌得吓人,都是皮外伤,能吃能动。他无聊看着商昀秀,不知道是光线问题还是什么,大概能明白傅荣卿眼里的商昀秀是什么模样了,确实有点滋味。
商昀秀余光察觉到他的眼神,忍着把苹果削完,片一小块下来递给他,“洪少爷,尝尝?”
他在笑,整个人跟窗边透进来的昏黄日光一样,柔柔暖暖。
洪齐柏嚼着苹果,忍不住琢磨,以前光顾着讨厌这个人了,平阳男风馆里有几个能有商昀秀的姿色?平阳玩戏子玩男人再常见不过,他尽管自己不好这一口,玩一下也不是不行。
嘴上羞辱哪有身上来的爽?
洪齐柏想通了,用下巴点一点果篮里的黄梨:“再削那个,我也尝尝。”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