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要商昀秀跪地认错,也不想扶他起来,别开脸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从来没有这样叫人觉得恶心。
到医院马不停蹄送进手术室,商昀秀在门口徘徊煎熬,反复回想傅荣卿到底如何倒地,那把手枪的威力真能在打穿一人的前提下再伤第二个人吗……
他想不通,也或者是不敢细想,每每想到傅荣卿在他面前倒下的画面,就有一种噩梦醒来脊背发凉的后怕。
如果傅荣卿因此没了命,如果再也醒不来,他就是不折不扣的杀人凶手……
傅家其余家属闻讯而来,其中一位老者脚下步子凌乱,走廊太长,脚软险些没站住,好在被傅荣城一路稳稳搀扶着不至于跌下去。
几人在商昀秀旁边站定,没有一个人多问他一句什么。
第二日凌晨,手术还算顺利,子弹取出来,人还在危险期,能不能醒就看傅荣卿能不能熬过这几天。
白知秋出手术室望见傅荣卿的外公在发脾气,一家老小都在劝,商昀秀还被送去了警署。
商昀秀一夜没睡,浑浑噩噩任人摆布,洪锦文的人半路拦截警车,被肖庭川下车朝天开了一枪才呵斥回去。
现如今把商昀秀留在警署注定不安全,他第一次仗着督军府的面子,擅自把人带回廖宅,请医生来家里帮忙清理他背后的伤,药效上来,商昀秀才昏昏睡去。
醒来不知道第几天的晚上。
廖先生早早从学校回来,饭也没吃就等他醒,这会儿一句话没问,端起放的温热米粥给他喝。
商昀秀不愿吃,被廖尽凯凶了一顿,肖庭川从警署来恰好听到了,身上的制服没来得及换,端着客厅拿的水杯上楼。
“廖先生,哪有你这样和病人说话的?”肖庭川接走了粥碗,摆在床头柜上。
廖尽凯是个没有脾气的人,真发火一定是被气着了,肖庭川也一味怪不得,于是说:“昀秀,你这次有些莽撞,我是说动手杀洪齐柏这件事,你没有提前和廖先生说明,让我们白白担心,死了儿子,洪锦文那边是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对不起…”商昀秀没胃口,说要去医院看看傅荣卿,答应好等他醒,倘若醒来看不到,二爷要不高兴了。
“能去吗?傅家能让你去看人?外面都在传,是你开枪伤了傅荣卿,人家把你直接送去了警署,要不是庭川,你现在蹲在牢里不知死活!”廖尽凯沉沉叹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缓和,“哪也别去,先养伤。”
“廖先生说对了,你现在去不成医院,也不能去。”肖庭川坐到床边,倒一杯水递给他,“荣卿身上那枪真是你开的?你和我好好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朝洪齐柏开了一枪,不知道荣卿在他后面,所以…”商昀秀仿佛又看到傅荣卿在自己面前无力倒下的画面,循环播放,像魔咒一样死死折磨着他,“…我不冤,我有罪……”
“你的意思是,当时你只朝洪齐柏开了一枪?”肖庭川在自己额头上指了指,“大概这个位置?”
“嗯。”
“那就好。不是你,荣卿这枪与你无关。今天下午我看到了洪齐柏的尸体,致命在头,那颗子弹取出来了,我特意对比过,和荣卿体内取出来的那颗不是出自同一把枪。”
“不是?”商昀秀迷茫了,他不信不是自己,他觉得就是自己。可在听到这个解释的时候,他不免庆幸,如获大赦。商昀秀掀开被子,赤脚下床,“林婉君!林婉君她在哪里?”
医院这边,白知秋下了手术没回三景园,小儿子没度过危险期,她放心不了,守着给自己一个心安。身边有大儿子傅荣城寸步不离陪着,一边靠墙站着的是唐轶。
半蹲在白知秋面前的正是林婉君,十分钟前匆匆赶到医院,此刻脸都哭花了,“太太……”
“你为什么也会在船上?”唐轶警惕地望着这个女人,他跟了林婉君好几天,她的一举一动已经不可信了。
“我在平阳码头碰见洪齐柏,他硬拉我上船,好在遇到商老板一路护着我,把我从汴城带了回来……”她把话引到这儿忽然不说了。
白知秋问:“你看到商昀秀开枪了?”
林婉君一愣,不点头也不摇头,随后惊惶失措道:“商老板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为了自保,真的不是故意的,洪齐柏刁难,他只想自保…”
“他要自保,又凭什么伤荣卿?”白知秋蹙眉,“我不想听,你别再说了!”
白知秋的心顿时又凉半截,她先前有多偏向商昀秀,现在就有多愧疚。傅翰林前天去国外出差,这件事他还不知道,等人回来,不知道怎么交差……
落叶又一轮,四面吹来的风刺骨寒。商昀秀养好自己,得到准许从廖宅来医院看人。没到楼上,却被唐轶先挡住了,说话倒也不难听,只让他以后不许来医院。
“来的人多,都是你见不得的,二爷恐怕也不想看你这样受委屈,商老板,您回吧。”
“只是看一眼。”
“我是为了您好,太太整天以泪洗面,没睡过几天好觉,您还是不见了吧。”
商昀秀点头,有许多话要说,即便枪不是他开的,这事追溯到源头都是他有错,于是那些话又不合适出口了。他只询问傅荣卿的近况,唐轶没有细说,但商昀秀知道,只会比这更严重。
这几天,洪锦文除了在警署门口堵过他一次,之后再没半点消息,商昀秀想不通,不知他在憋大招,还是根本对这个儿子不关心…
再不论也是亲儿子死了,怎么可能这么沉得住气?
他一边思忖一边下楼,福祥在门口等着,见他下来还意外怎么这样快,刚要问,前面那辆车先下来几个人,恭恭敬敬站在商昀秀面前。
一位打扮得体的洋人,说得一口极不标准的中文,对着打开的车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商老板,科林先生有请。”
福祥没搞清楚状况,以为是洪锦文派人来了,从腰上拔出准备好的枪,大步跨下车。
“干什么的?”
洋人见拔枪也无动于衷,侧脸看一眼福祥,视线重新回到商昀秀脸上,客客气气地说:“您和您手下不要担心,科林先生只是单纯地请您喝茶,另外有些事想和您聊一聊,绝对没有半点恶意。”
“麻烦您转告科林先生,最近没空,等闲下来了一定亲自登门致歉。”
商昀秀迈步准备上自己的车,洋人经理没有阻拦,却对着他的背影自顾说道:“您知道傅瀚林,傅老板前天出国了吗?很巧,他和辛苗坐的同一班飞机。”
商昀秀脚下一顿,这句话越听越不对劲,他恍惚想起科林说辛苗耍性子留在平阳了,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辛苗把傅瀚林带走了?
商昀秀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每一声撞击得格外震耳,有种喘不过气的窒息充斥着大脑。他努力克制住情绪,面色如常地按下福祥手里的枪,吩咐道:“你去找一找林婉君在哪里。”
“不用,商老板,您要找的这个人,好巧,也在科林先生的家里。”洋人经理推开车门边杵着的手下,亲自扶着车门请商昀秀上去。
北特€€科林住在城边普通的中式庭院里,入门有两个气派的石狮子,门口还有一个极大的琵琶树。见他在看,洋人经理解释说科林先生喜欢琵琶结果的景,一串挨着一串,怎么都好看。
商昀秀到时,科林在接客,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谈话,商昀秀进来二人还在说。关于南洋的一个地皮生意,商昀秀听到一点,自觉避开在外边等。
送他来的洋人经理主动带他去见林婉君,路上商昀秀似乎想明白了一件事,汴城的那场聚会有没有可能就是幌子?这一切其实是科林有意安排?
“商老板,小心台阶,这边请。”
林婉君看样子是被绑来的,随意丢在杂物间,手脚绑着麻绳,嘴巴上贴着一片黑色胶带,听见开门的动静,她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没反应。
经理在她腿上踢了两下,“醒了!”
地上的人还是一动不动。
商昀秀:“我有话想单独和她说”
“好。”经理点头带门先出去。
地上的人听到熟悉的声音,终于有了动静,但仅仅是蜷缩成一团。
商昀秀弯腰撕开她嘴上的胶带,居高临下看着她:“傅荣卿身上那一枪是你开的。”
林婉君不吱声。
“回答,是还是不是。”
“……是。”
“傅老爷真心实意待你,好心把你接回三景园,这份情谊是你爹娘换来的,你用老一辈的情谊换取傅老爷的信任,却开枪伤了他的儿子,你在开枪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如果傅荣卿真的被你那一枪打死了,傅老爷和夫人,他们怎么办?”
“我就是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林婉君的双手被反捆着,她想坐起来不容易,于是一点一点的挪,筋疲力尽才勉强坐稳,神情自若,没有半点愧疚之意,反而是似有似无的不甘心,在为没有杀死傅荣卿而感到不甘心。
“商老板,我开那一枪的时候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你恨我怨我都没有关系,傅荣卿死了就没有人再纠缠你,你可以像以前一样过自己的生活。”林婉君说得太急忍不住咳嗽,大概受了很重的内伤,竟然咳出了血,她不仅不在意,甚至笑得异常肆意,“不好吗?对您来说难道不是好事?你€€€€”
“闭嘴!”商昀秀打断她的话,“不要用我做你伤人的借口,林婉君,你扪心自问,真是为了我?”
林婉君这回笑得更加畅快,心底的秘密突然见了光,她憋得太久,豁然开朗时值得开怀一笑,“对对对,还是商老板聪明,还是商老板聪明啊!”
她说:“你跟我提傅家的恩情?既然他傅家有情有义,为什么当年林家落难他们不肯出来帮一把?只要帮一把,我爹娘又怎么会沦落到死的地步?商老板,您错了,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比傅家有情有义,不止傅荣卿得死,他们就该像当年我林家一样,家破人亡,全都不得好死!”
“林婉君!”商昀秀制止她无理的控诉,果然,她一直以来想的是这些。
商昀秀说:“你不怪那些害你家破人亡的人,却怨恨一个当年自身难保的傅家,林婉君,做人不能这样,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自保才是前提啊!”
林婉君话音顿了顿,恨红了眼,仍旧一意孤行:“不管你怎么说,傅家就是和我有仇!你恐怕不知道吧,傅荣卿失血过多,子弹取出来是勉强保住了命,可医生说他能醒来的可能不大,这样和死了没区别。这样才最折磨,一家人都要等一个永远醒不来的死人!哈哈哈哈…”
商昀秀生平第一次打女人,忍无可忍在她脸上甩了一巴掌,守在门口的洋人经理听到动静,直接推门进来。似乎早有准备,从怀里摸出武器,眼皮不眨一下,对着林婉君的方向连开了五六枪。
林婉君唇边挂着笑,一抹幸灾乐祸地笑,她就是这么笑着结束生命的。
商昀秀站在原地,那几声不间断的枪声在耳边鸣响不断,他已经怕得听不得枪响了。那颗子弹不仅落进了傅荣卿心口,还一并埋在商昀秀不可触及的痛处。
“商老板,科林先生送了客,想留你吃晚饭。”洋人经理收了枪,往侧边移了小半步,把门口的位置尽量让出来,“您这边请。”
“…嗯。”
北特€€科林这一趟找他来想说什么商昀秀能猜出个大概,中式庭院装修西式餐厅,理所当然准备的也是西餐。
五分熟牛排。切开后,上下两侧的熟肉呈现棕色,中侧为粉,中心为鲜肉色,一刀切入,有艳艳的血水渗出来。
科林慢条斯理切好自己面前这一份,贴心推到商昀秀面前,两人融洽的像是多年老友。
商昀秀垂眼,血淋淋的肉粒装了半餐盘,他一瞬便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于是没有多大反应,学着科林的模样握着刀叉插了一粒放嘴里细细品尝。
咬不烂的肉带着血腥以及牛腥味挤占了整个口腔,浓烈的吐意升至心口,商昀秀努力压制着这口不适,泰然自若咽下去,“第一次吃西餐,味道不错。”
科林先生非常满意他的表现,迫不及待说:“商老板,吃了这顿饭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这话等同于‘我们就是一伙了’
科林:“我听说商老板只是代理洪锦文管理祥乐汇,以你的能力,只是代管真是可惜了,而且…”科林故意停顿,抬眼看人:“而且祥乐汇本身就属于你,对吧?”
商昀秀不卑不亢点头,“科林先生见笑,我这点恩恩怨怨都被您知道了。”
“洪锦文说的,我这个人特别喜欢你们中国文化,不是有一句话叫……知恩图报,善莫大焉,对就是这句。洪锦文的种种恶行违背了中华美德,我替天行道,把他关了起来。杀亲之仇,不共戴天,这个人我交给你,任由你处置。”科林先生放下刀叉,接过佣人递来的帕子轻轻擦嘴,“我把该属于你的通通还给你,以后洪家不姓洪,姓商,平阳四大家本该有商家一席之地。”
“我不明白科林先生的意思。”商昀秀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润喉,“科林先生有所不知,中国还有一句,天不掉馅饼,也没有免费的午餐,这句话教导我们,无故不贪图,无故不受贿,您这么帮我,我如果不做点什么,实在不能心安理得地收下。”
“对对对,这就是我喜欢你们中华文化的原因。”科林表现得有点兴奋,拿起桌上的红酒喝下半杯,“懂道理的个个儒雅,个个像诗人,既知书达礼又待人友善,我最喜欢和这样的人相处。”
商昀秀点头。
“不过,我就是单纯想和你交朋友,我说过的,和你做生意一定会很愉快。”科林先生把剩下半杯红酒举起来,商昀秀会意,拿起自己面前的这杯和他碰了一个响。
“谢谢科林先生的赏识。”
“你好像还有事情想问我?”科林主动问出口。
商昀秀也不客气,直截了当问:“傅瀚林在您手上?”
“原来想问傅老爷,对,他是在我那,”科林不以为意,还像刚才那样热情含笑,“辛苗闹脾气,任性回国了,碰巧遇到傅老爷,于是留他玩一段时间。”
从这顿饭开始,两人都不把话明说,科林把所有的咄咄逼人都套上了礼貌友好的外壳。
商昀秀顺着他的意思,自然不会撕破脸,随口一说:“他年纪大,玩不动的。”
“这你不用担心,辛苗任性,可我是一个明事理的人,一定会好好照顾傅老爷,让他有一个绝对舒适的游玩环境。”
商昀秀问:“要过年了,我们中国人最讲究团圆,傅老爷会在年前回来吗?”
“这个不一定,作为东道主,我应该好好款待。但是可以写信,给家里报平安送新年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