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林公馆。
钱世元,钱老爷子昨夜没回家,今儿一早匆匆忙忙往院子里走,在青石板小道险些踉跄一跤。好友陈梁后他一步进院子,上前搀了一把,“你慢点吧。”
陈梁是和钱世元一道从警署退休下来的老搭档,虽上了年纪,动作身手都不输年轻人,他抓着手臂将钱世元稳当当地扶好,“说是有两处枪伤,得马上做手术,再慢点人就要没了。”
“老陈,你别跟着我了,你去医院守着,千万不能让人知道他的身份,他杀了科林,现在都在找他……”钱世元一口气悬在心口,袖子里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他一下忘了自己进院子要做什么,吸了口气强装镇定道:“商昀秀你知道的,他爹娘那个案子是我们疏忽对不起他,这条命不管是从谁手里抢,也得给他抢回来。”
“我自然明白,那你…”陈梁有点不放心他。
“我没事,你去你去,我通知均鸿再去一趟码头。”提起这事儿钱世元话音止不住地颤抖,转身又从院子里出去。
一家子人住在大院前边的洋房里,这个点还没起床,只有零星几个佣人在扫枯树叶子。见老爷子哭着过来,佣人搁下笤帚上前扶着上楼梯。
“太爷,您怎么了?”佣人小声问,只怕他是身体不适,得赶紧叫医生。
钱世元张张嘴没说话,眼眶沾了泪,混沌一片。
他孙女钱淑娣没了,就刚才的事儿,他亲耳听到尸体被打捞起来,胳膊都被船切断了……
半天前,他和老友陈梁去街上吃酒,正说着不如意,说他的乘龙快婿商昀秀心里有别人,他那乖孙女也是,不知怎么就和一个叫赵元绪的男人交了心,还有了孩子。孩子都有了他们还能说什么,见了姓赵的勉强能接受就打算安排婚事。
说着说着意外撞见孙女钱淑娣从对面的医院跑下来,住院本就叫人疑惑,还哭着闹着拦车去码头。
钱世元的酒一下就醒了不少,急忙跟去看发生了什么,却是慢了一步,没能坐上同一艘船,等他到的时候就听有人跳海了。
钱世元几乎下意识就觉得是自己那个小孙女,结果一听上边的喊声,果不其然,他吩咐人第一时间救人,捞半天没影,却阴差阳错将伤痕累累的商昀秀捞了上来,这时又听到上边讨论捞上来个女人,顿时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他见商昀秀还有一口气吊着,急忙送去医院才有时间来告知自己家里的人,这一趟大概是去帮孙女收尸的。
钱钧鸿被拍门声吵醒,听到他爹的声音叫醒夫人徐敏清一道起来,一家子人赶到码头,就望见地上盖着十几块白布,在肖庭川的带领下才认到钱淑娣的尸体。
掀开白布一看,岂止是一条胳膊没了,就连生前孩子最在乎的脸蛋都被刮得血肉模糊,让海水泡得翻了几层厚厚的皮。
钱钧鸿徐敏清夫妻二人扑通跪地,抱着女儿的尸体哭得伤心,家里只有这么独独一个宝贝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能接受。钱世元咬紧牙,咽不下这口恶气,嚷着在人堆里找罪魁祸首赵元绪,一时现场乱作一团。
“钱老太爷,您冷静一下,这件事还没调查清楚,”肖庭川以大局为重,尽量拦着钱世元,这里还有其他家属需要安抚,哭喊嘈杂一片他实在难办。
钱世元曾经也是一名警察,肖庭川又是相熟的晚辈,不想给他添麻烦,等将孙女的尸体带回去后他并没有善罢甘休,吩咐人去将姓赵的小子带来,要是不来就杀了偿命。
此时赵元绪刚刚回到梨园宋灵聿的住处,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无话,进了门赵元绪一把拉着宋灵聿的手,“怎么了?”
“你去自首吧。”宋灵聿挣开手腕,想将他推出房间,赵元绪不肯出去,强硬着进来将门关上。
“为什么要去自首?我又没错,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我拦了,没拦住。”赵元绪真没觉得自己有错,他对钱淑娣的死毫无感觉,就像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更甚至是松了一口气,终于重获自由了一般。
“你还没有错?”宋灵聿平静得可怕,看着赵元绪这张脸,他突然觉得陌生无比,这个人怎么能一次又一次颠覆他的认知,不在身边的几年到底是什么让他坏得这样彻底...宋灵聿默了良久,说:“是不是你先去招惹钱小姐?她肚子里的孩子又是不是你的?你没有良心吗赵元绪?你的孩子,和孩子母亲都被你逼死了!”
“我说了我不会有孩子!”赵元绪被说到了痛处,大声吼道:“明明可以打掉孩子好好生活,她偏偏选择跳海,这能怪谁?”
“怪你!你刺激她,你在逼她啊!”宋灵聿不可思议地摇头,“她怀有身孕本就脆弱,你该哄着,你哄了吗?”
“我€€€€”
门口传来响动,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伙人踹开门冲进来就要将赵元绪带走。没弄清楚状况,宋灵聿下意识要护着赵元绪,不料对方带了武器,挥刀扑上来,几刀直接落在宋灵聿脊背上,闹声惊动梨园的人,对方看伤错了人,无奈暂时离开。
傍晚傅荣卿得了消息来医院看人,碰见了面色憔悴的钱老爷子,第一眼没认出来,是想起了葱油饼才反应过来是他,两人都有事儿,简单招呼两句各走各的。
商昀秀的手术才结束,钱世元赶到时人已经推出了手术室,只不过没醒,第二天上午有了点动静,奈何伤得太重还说不了话,主刀医生单独找钱世元说即便人醒来也不能保证有命活下去。
他问:“没醒是手术不顺利?”
“麻醉过了就会醒。我们医疗设备有限,那颗子弹落在心口,离心脏太近,贸然还不敢动刀取。”这几个小时的手术只是将商昀秀身上较深划伤缝合,以及腿上的子弹取出,至于胸口的伤实在不能碰,“怕他撑不住,过两天还有一台手术,比较危险,能不能活我们保证不了。”
“好...”钱世元点头,目送医生离开。
病床上的人一丝血色都没有,戴着氧气罩,心口的起伏几乎没有,光看着就足够令人揪心的。陈梁劲儿大,帮小护士换吊瓶,让钱老爷子往他这边坐,跑了一天估计没吃饭,他打算出去弄点吃的来。
“别去了,我来的时候让饭店送,估计快来了。”钱世元刚一坐下,就看见商昀秀的手在动,于是他一动不动盯了几秒,又动了一下,不大会儿人就醒了。
“感觉怎么样?”钱世元凑近,让陈梁再去把医生喊来。
“钱老?”商昀秀动不了,话声气若游丝,这两个字就用了他大半力气。麻醉褪去浑身疼得越发厉害,最后除了脸,其余地方都痛麻了。
他望着这个感觉老了许多的人,有点看不习惯他这身打扮,钱世元在四隆巷卖葱油饼的形象在商昀秀心里根深蒂固了。
商昀秀稍稍动手指,气息推出一声谢谢。
“诶,醒来就好。”钱世元说:“我今天看到傅荣卿也来医院了,要不要叫他来看看你?”
商昀秀自我感觉不好,就像以前老人常说的,要死的人自己会有感觉,商昀秀现在就有这种感觉,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偏头咳嗽,好不容易咽下口中的血腥,谢绝了钱老的好意。
钱世元不让他多说话,好生养两天,自己则医院家中两头跑,等到商昀秀二轮手术那天,心焦地在手术室外踱步。主刀医生说要做好心理准备,只有一半不到的成功率。
两层之隔的普通病房,宋灵聿没好透,就收拾东西准备出院了,赵元绪一直没来,一来宋灵聿不想见他,二来他怕宋灵聿对他失望,主动去一趟肆林公馆请罪。
傅荣卿来带了吃的,没让宋灵聿出去,再怎么也得医生准了才能出院。
宋灵聿正好有话要说,关上病房的门问:“人找到了没?”
傅荣卿摇头。
“没有才好,说不定商老板没事儿呢。”
宋灵聿只能这么安慰他,目前为止从海里捞上来的没有一个活口,没找到起码还有一丝希望。
但凡说到商昀秀的话题傅荣卿都不接,不管自己好受不好受,这个事儿他就只乐意藏在心里,一面相信商昀秀不会有事儿,一边又绝望,如果平安为什么都过去两三天也还没有一点音讯?
他出来又碰到了钱老爷子,这回两人比前两天多说了几句话,钱世元问他来医院做什么,傅荣卿则让他节哀顺变,两人在医院门口相互陪着抽了根烟,没说什么话,抽完又各自离开。
“真不和傅家那个二少爷说吗?”钱世元揪心啊,“我看那小子跟行尸走肉似的,全然变了个样。”
陈梁摇头,“说不得,万一商昀秀没命活,叫人家白白再伤掉半条命怎么办?商昀秀不想他来看估计也是这个原因,现在的孩子,比那个时候的我们有主见多了。”他看眼时间,琢磨着也差不多该出来了,又说:“这样,等商昀秀稍微稳定些了再告诉傅家二爷。”
手术室白色推门从里拉开,下了手术的商昀秀被推出来,重新换了一间病房。主刀医生揭下口罩,那表情有点复杂,琢磨不好手术是顺还是不顺利。
“子弹取出来了,和我之前的猜的一样,伤到了心,”医生说:“医院虽然有过类似案例,但他这个情况不建议再在我们这儿治疗。”
“什么意思?”钱世元问。
“继续的话还要几场手术,我们医院做不了。如果不想冒险,也能就此停下,恢复好伤口能保他半年可活。”主刀医生知道钱老爷子不缺钱,于是道:“我说的是我们这里治不了,钱老要想保命,也不是没可能。”
“保命, 想保他的命该怎么做?”
“我进修那几年认识一个专门研究心脏方面疾病的朋友,但只能说能治,别的都是未知数。”
商昀秀半夜才醒,身上疼得厉害,动不了也再也睡不着,这一次的疼痛比上次还剧烈,即便有镇痛药物也觉得熬不过去,生生痛到天亮,等钱老爷子和另一位不认识的老人来也没有缓解。
钱世元把医生昨天的话都给他说了,商昀秀仍旧摇头拒绝。钱世元大概猜到他在担心什么,说道:“外边传你已经死了,你也就当自己死了吧,昀秀,仇都报了,这是你的新生,你得允许自己为自己活一次啊。”
第71章 竟浑身都在拒绝
船只扣在平阳码头一周之久,仍每天有出海搜救打捞尸体的队伍。原因无他,负责这次事故的警察还没将科林和商昀秀的尸体找到。
避免祸事发酵及有心人从中作梗,不管人是死是活,找到才是首要。
傅荣卿一有时间就乘船出海,通常海上一待就是一整天,多数时候发呆不说话,手上的烟一根接着一根。
这次落地的地点是距事故发生地更远的渔岛,海浪那么大,谁也不该保证它会将人带到哪里去。
踏上渔岛望见几个在海滩上晒网的老渔民,傅荣卿给他们一一递烟,从怀里掏出几张黑白照片递到眼前,“请问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照片是当初唐轶拿相机偷拍商昀秀与洋商洽谈的那几张,虽能够看清面容,傅荣卿还是觉得遗憾,有那么多时间,为什么从没想起要和秀秀好好的拍一张,他们竟连一张合照都没有。
渔民仔细琢磨后摇头:“前几天出事的那条大船上的人?”
这事儿周边的渔民都听说了,他们在海上漂泊多年,大大小小的海难没少听说,身边也有不少例子,经验老道了,“这么多天都捞不着人,估计被大鱼吃了。”
傅荣卿的心猝不及防被他这句话刺痛一下,即刻收走照片,“我再去别的地方问问。”
他走时甚至有些生气,这几天没人敢在他面前提半句商昀秀的不好。即便知道能找到的概率渺茫,继续寻找没有意义,却还是没有一个人敢劝,个个陪着傅家二爷自欺欺人,‘死’这个字眼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禁忌。
今日照例无功而返,唐轶有事找他,四处找不见索性就在码头蹲,傅荣卿下船就见他跑过来,“爷,廖先生找,人已经在三景园等着了。”
傅荣卿:“什么事?”
唐轶:“不知道,老爷夫人和大少爷出门去了,家里也没个人。”
“都出去了?”
“去见颜家小姐吧。”前些天就说好了的。
和廖尽凯一道过来的还有肖庭川,今天脱了制服穿的便衣,整个人像是卸下了一层精气神,满脸憔悴。他奔波忙碌几天没怎么睡,在书房等人的功夫靠着廖先生就困了。
来时就让他在家里好好休息,肖庭川愣是黏着廖先生,不光只想黏着,有些话他觉得得他来和傅荣卿说。
傅荣卿回来只望见廖尽凯在书房翻看报纸,桌上连杯水都没有,扭头训斥佣人让他们上茶水来。
“别骂他们,是我说不要的。”廖先生将报纸放回原位,解释说:“庭川在客房,他一夜没睡,好不容易睡着就不叫醒他了。”
傅荣卿摸了支烟递给他,然后将打火机放在桌上,神色平静动作自然,就和前几天他们见时没什么两样。心情可以装,身体装不了,望着身形瘦了些。
廖尽凯让出身边的沙发,叫他坐到自己边上,郑重其事道:“今天来主要和你说关于昀秀的事。”
“嗯。”
肖庭川忽然推门进来了,睡眼惺忪制止道:“我来,这事儿我来说。”
这个坏人,他来当。
肖庭川在他两人对面坐下,桌上有佣人才摆上的热茶,他还没说话,廖尽凯帮他倒了一杯搁在手边。
肖庭川揉了一把脸醒瞌睡,才将茶杯捧在手里,“那个叫州的洋人今天上午出现了,科林的尸体被大张旗鼓地放在警局门口,从前跟在科林身边叫辛苗的少年一口咬定商昀秀预谋杀害科林,不光是他,还有船上其他人也这么说。”
傅荣卿点头,这事儿倒是事实,但不能这么论,当时的情况商昀秀相当于腹背有敌,起码在外人看来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自保。
肖庭川接着说:“特意把尸体摆在警局门口,这就等于无形逼我们给一个说法,这事儿如果就这么放着不处理,就要闹到上边去,到时就复杂了。”
傅荣卿:“他们想要什么说法?”
一直没说话的廖尽凯分析道:“不像是只要说法,是逼迫。他们似乎笃定讨要不到这个说法,于是要么赔钱认错,要么将事情闹大。”
“他们要见商昀秀,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肖庭川说:“这么多天我们还没找到人,说不定……”他顿了顿,下半句犹豫了,喝了口热茶才道:“说不定商昀秀的尸体就在他们手上。”
倘若平阳交不出商昀秀,要想息事宁人只有给钱,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就算那帮洋人一开始的目标更狂妄,现在这种双方都有错处的情况下,只能暂时退而求其次。这个算盘打得精,死了一个科林,怎么都亏不了。
“商昀秀没死,他没有!”傅荣卿情绪突然激动,攥紧拳头,夹在指缝间的香烟差不多被揉成了碎渣,零零碎碎落在地上,“如果人真在他们手上,就不会放着科林的尸体等,而是直接告咱们徇私,把事儿闹得越大越好!”
“荣卿,你冷静,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命再大哪能在海上漂四五天,要消息早该有了!”肖庭川走他旁边坐下,“现在的情况是,洋人愿意赔偿他们一方造成的所有损失,但就是揪着商昀秀杀了科林这件事不放,科林背后有一整个家族,势力不容小觑,真只是要赔偿还好,可他们要的是商昀秀,活着要命,死了要尸。”
这话的意思是,不管人是死是活,都要送出去的意思?
“我想办法,让我再想想办法…”傅荣卿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扶在桌上的手止不住颤抖。这大概是病,只要他一想到商昀秀死了,就觉得自己呼吸困难,全身发凉。
竟浑身都在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