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尽凯说:“我回过大院把这件事和江婶说了,我们的打算是先把昀秀的葬礼办了,之后的事再说。”
葬礼。
这两个字一经出口,傅荣卿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刺得耳鸣不断,后面的话音他一点儿都听不见了。怎么人都没找到,就已经在考虑后事了?
所有人都可以觉得商昀秀不在了,但他身边情同至亲的人不行,怎么可以早早地就放弃了,怎么可以...
直到将两人送走,他没有同意也没拒绝。习惯性摸烟抽,可他忘了烟被他丢在了书房,火机也不在身边。他浑浑噩噩要出门,这个样子出门唐轶哪能放心,追了几步被骂了回来。
白知秋和傅瀚林匆匆忙忙回来,将手上的报纸搁在茶几上,“你们二少爷呢,回来了没?”
“回来过,才又出去了。”回话的佣人视线往那张报纸上落了一眼,原是一则商昀秀的死讯。
晚上八点,芙蓉楼被傅家二爷包了场,一楼灯火通明,却一个客人也没有。
钱老爷子也是这儿的常客,正是郁闷的时候,进来老板不给酒喝,他在别处小酌了些的,这会儿站在柜台前理论,站都站不稳。
“钱老太爷哟,我倒是想给您开房送酒,可今儿店里有客人包场,按规矩是不再接客了的。”老板娘本想叫服务生拿两瓶上好的酒来致歉,让钱世元去别处喝。
钱世元哪里肯啊,骂她打发要饭的,趴在柜台上愣是不走,把前台放的两棵发财树薅秃了,“是谁,是谁包的场?”
“傅二少爷。”老板娘一面心疼她那发财树,一面焦心怎么才能好好地将人送出去。
“傅荣卿?”钱世元在脑子里短暂过了一遍这个熟悉的名字,听着这个名字自然地就想起了商昀秀,于是大着舌头问:“在哪儿呢傅荣卿?”
老板娘为难:“钱老太爷,您€€€€”
钱世元不跟她废话,踉踉跄跄上楼要找人。钱世元什么身份啊,店里的人只管嘴上劝,不敢真上手拦着。
几间包房推开都没见着人,钱世元边找边喊,最后在靠里那间找到,推开一股扑面的酒气,房里窗没关,吹进来的风惹得他一激灵。
“傅荣卿,你这个臭小子,包什么楼啊?我喝酒都没地儿了!”钱世元边走边骂,走近一屁股坐在同样醉醺醺的人边上。
傅荣卿意外他怎么来了,朝身后追来的服务生摆摆手,顺便又要了几瓶酒。他从桌上拿了烟,抽一根递给他,这是他最近最常做的动作。这几天跟钱世元挺有缘,总碰到,前几次遇到两人只是搭伙抽烟的,今儿再加一样酒。
钱世元没了孙女,傅荣卿只字不提他来干什么,拿上新杯子满上酒,和钱老爷子碰了一个响。
傅荣卿苦笑道:“老爷子,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咱俩第一次那顿饭?”他偏头上下打量钱世元,这人一天一个样,老了不说,肉眼可见的瘦削,“当时您狼吞虎咽像是饿了好几顿,真把我骗住了。”
“记得记得,你够意思啊,后来几次我去那个饭店吃饭,人家说什么都不要我的钱,给我闹了一个大脸红!”钱世元仰头将那白的一口干了,喉咙火辣辣地疼,他皱着眉笑呵呵道:“听说你最近挺忙,怎么有空在这喝闲酒?”
“你不忙?不也有空在这儿。”傅荣卿闷闷地给自己灌,脸颊染了一圈醉晕,喝急呛了好几口。
钱世元抬手顺顺他的背,“我为什么在这儿?”他忽然沉默,面颊上的褶皱越发明显,是他皱着脸,极力憋着一口心酸以及那呼之欲出的哭意,他想制止却适得其反,放下酒杯,崩溃道:“我怎么在这儿啊?明天,明天我们小淑娣下葬了。”
抑制不住的哽咽从唇边细细碎碎漏出来,钱世元看傅荣卿一眼,抬手抹眼泪,又是哭,又是笑,“下葬了,以后都看不见了...”
他絮絮叨叨说:“我们淑娣刚学会说话,喊的就是爷爷,才学会走路,小小一只也只乐意跟着我跑...我们淑娣从小就乖,到哪里都招人喜欢...”钱世元抬手,死死咬着虎口,将颤抖的哽咽安抚下肚,“我当时再快点就能拦住的,只要再快一点就好了……”
傅荣卿偏头,视线顺着钱世元脸颊那股湿漉漉的水流滑下来,张张唇瓣,他想安慰。可安慰他节哀吗?
这个时候安慰有什么用?说一些假漂亮的话还有什么用...傅荣卿仰头将眶中的泪倒回去,欲盖弥彰拿酒喝,这一口还是呛着了。
钱世元:“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
在家得忍,在外有人还得忍,这里就不用,这里谁也没有。钱世元泪流了满脸,不再遮掩,像是终于找到合适的宣泄口,安心将这几天垒砌的冷静撕碎了大声哭出来。
他哭了良久,醉糊涂了,偏头问傅荣卿,“你来这里做什么?你也想哭,也有烦闷在胸?”钱世元摇头又点头,“你啊,我知道,我最知道,你在想商昀秀,你想他...对,他也是一个好孩子,他吃苦头了...”
傅荣卿看不清人,醉得连酒杯也拿不动,这双手,放下的时候轻如羽毛,再抬起竟有千斤重,他再拿不起酒杯,只能用手虚虚握着,“他们准备办商昀秀的葬礼,江婶,大院里的所有人,就是最疼秀秀的廖先生也放弃了,他们办葬礼,他们决定要办葬礼...”
傅荣卿一手搭在钱老爷子肩上,拍了拍。“你说,老爷子我要听你说,商昀秀是不是没事儿?”他说得激动,一字一顿,泪要落下来还是立刻仰着脸,不过这一次眼眶蓄了太多倒不回去了,连着藏了许久的心酸恐惧一道暴露。
傅荣卿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表面看上去的无所谓,他时时有期待,时时在害怕,每一刻都放松不了警惕,醒着想睡了也想,心里是一整片的空荡。
“秀秀没事儿,再等等就找到了,再等等就回来了。”咚的一声,傅荣卿额头撞在桌上,整个人趴着不动,那半杯酒最后也没拿起来,嘴里轻轻重重呢喃着商昀秀的名字。
钱世元默默望着他,这个时候的眼神是长辈看晚辈的心疼,他四处看看找到一块薄毯子盖在傅荣卿身上,轻轻拍着脊背,“没事儿,他没事儿...”
钱世元捡起桌上没喝完的酒,对着酒壶直接喝,扶在傅荣卿脊背上的手还在轻轻拍,好似安慰一个刚刚吵闹才睡着的孩子。他望着窗外的空旷,兀自说:“能不能活谁都给不了准话,孩子,别难过,他乐意撑着这条命的,他舍不得你啊。”
“老天啊,专挑苦命的欺负...”
第72章 吾爱亲启
半夜落的雪,天亮堆了厚厚一层,听到楼底下刷刷地扫雪声,傅荣卿翻了个身,迷糊间不知想起了什么掀被子下床,开门瞬间便看到他爹娘守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
“卿儿,是不是饿了?”白知秋眶中有红血丝,明显是哭过。昨夜从芙蓉楼把人接回来,以往在他眼中坚强的孩子哭得伤心欲绝,他当娘的心也随着碎了。
“爹,娘。”傅荣卿宿醉一夜,哪哪都不好受,又怕他二人担心,只好点头洗漱完下楼吃东西。
已经过了晌午,桌上放着粥和几样养胃小菜,估计一早就做了的,“我没事儿,稍微喝得多了些,你们忙自己的去吧。”
“我们不忙。”
白知秋被他这话惹得眼眶又红了,昨夜他小儿子抱着她,哭着说自己多难过,又说对不起爹娘,出海几次想过跟着跳下去算了,他觉得这种想法实在对不起爹娘。
真叫人揪心啊。
傅瀚林悄悄抬手安慰夫人,推了推桌上的菜:“多吃点,这粥是你娘亲自给你熬的,你哥想吃, 她连碰都不许碰一下。”
傅荣卿低头喝粥,喝完不忘夸奖,回头叫佣人把今天的平阳日报拿给他。佣人虽是答应了,一脸为难不知怎么办。那报纸今早送过来就被夫人丢进了垃圾桶,还吩咐这几天都不许拿任何报纸进来。
“卿儿,晚上想吃点什么?娘给你做。”白知秋试图将这个话题带过去,可傅荣卿就是挂着报纸,佣人没法儿,硬着头皮去给他取来。
报纸上白纸黑字写着‘赵元绪自首’以及‘商昀秀尸首今日送回旧居’
傅荣卿放下夹菜的筷子,望着那血淋淋的几个字,起身就要出门。白知秋怕了,拦着他,“卿儿,你在家吧,你这两天都在家里好好休息吧。”
“娘,我真没事,晚一点就回来。”
知道拦不住,傅瀚林就让唐轶寸步不离好好跟着人,开来的车停在大院门口,除了这一辆,还停着两辆警车,肖庭川从院里出来撞见傅荣卿,看他下来满脸焦急,忙将人拉着重新推回车里。
“你听我说,里面是有一具尸体,但不是商昀秀的,为了息事宁人...”
傅荣卿不听他说完,打开另一边车门,下车大步跨进大院。他听商昀秀说过几次,这还是他第一次踏足这个地方。
一排印着奠的素白灯笼在风里摇曳,四合院子中间摆着几张方桌,有男有女坐着嗑瓜子聊天,不乏有小孩在中间跑跑串串。
傅荣卿绕过这些人直奔正面的主厅,晃眼看见一口棺材停在那。刚迈进去就听到有哭声。跪在棺材前哭的元英,还穿着学堂的藏蓝色衣裳。后边的长椅上坐着两个人,除开认识的廖尽凯,另一位两鬓斑白的中年女人,应当就是商昀秀和他说过的江婶。
看着也是憔悴,脸颊两侧是哭过后被寒风吹开的裂口,红扑扑的,手里拿着几个小物件,太小了看不清。
傅荣卿没说话,朝绕到棺材后头,伸手将棺材盖挪开一些,他只想看看到底是不是商昀秀。刚一挪开,一股尸臭扑而来,里边的人泡过水,脸上的皮肉组织被搅烂了,尽管整理过遗容,望着还是吓人。
除了身形,完全分辨不出模样性别。
“他...”傅荣卿扶在棺材上的手微微收紧,心底一点点发麻。
这种模棱两可的尸体只会更叫他胡思乱想,他想这人会不会真是商昀秀,在想报纸上刊登的内容才是真的,身边的怕他接受不了合伙在哄他而已...
廖尽凯起身过来,抬手一推将棺材重新合上。跪在地上的元英将嗓子都哭哑了,红肿着一双眼睛看傅荣卿,只看了一眼,汹涌的泪再控制不住,又接着往下落。
“元英,你...”廖先生拉了他一把,“你扶婶婶去屋里休息,”挨近了耳边,他小声嘱咐:“别再哭了,婶婶看见又要忍不住的。”
“嗯。”元英被他拉起来,踉跄去扶江婶,果不其然,江婶不愿意走开,就要这么一直守着棺材。
这模样还说棺材里的人不是商昀秀?
廖尽凯将呆住的傅荣卿往外带,拐拐绕绕带到商昀秀和他当年一起住的房间,福祥在里边放东西,仔细看便发现那些东西都是商昀秀的贴身物,是从祥乐汇拿回来的。
“一会儿一定有洋人来,直接告诉大院的人,棺材里边不是昀秀,他们哪里会演戏?露了破绽洋人又该不依不饶了。”廖尽凯拍了拍傅荣卿的肩,试图将他披上的那层紧张消一消,“不过,该说的庭川都说了,有些事儿得慢慢在心里做好准备。”
傅荣卿明白他的意思,偏头看眼那堆福祥整理的东西,静默几时重新要出去。福祥等人出去了好大会儿才追出来,“傅少爷?傅少爷等等。”他手里拿着一份皱巴巴的信封,上面娟秀而有力写着‘吾爱亲启’,只需一眼便知,是商昀秀的字迹。
“傅少爷,这信是我送商老板去码头那天晚上在车上发现的...”福祥将信双手递出去。
这段时间他帮忙收着这封信,商老板到底是没来得及送出去,还是没打算送出去,他也不得而知,如今到了这种份上,也该送出去了。
傅荣卿没打算离开,上车的后座将信封打开,心中还是紧张。
荣卿:
提笔半日不知写什么给你,心里塞满了想说的话,一股脑倒出来几页纸都写不完,可这是遗嘱,还是该精炼一些。
荣卿,开头我想先认错。不知何时我也变作了扭捏的人,我的人扭捏,我的爱也扭捏。细数我对你说过的狠心话,每一句都狼心狗肺,可若不说,你越来越近,我又怎么能坦荡地离开你?荣卿,我后悔的,次次都后悔,这段感情我处理得太差了,我深知你是怎样的人,临别了怎么还不顺着你,怎么不好好陪一陪你。你怕我恨,不恨的,心狠的话我只在嘴上说,我的心待你永远柔软,不管在杨林别墅还是避暑山庄,你叫人守着我这些都不恨,只是叫我睡着舍不得,睡醒也舍不得。荣卿啊,你的爱炙热明显,我舍不得。
这一去,生死难测。我不安好几天,你陪着我才睡了两日好觉。你是何时都能让我长舒一口气,安下心来的人,我很爱你。
平阳的雪今年来得早,园里的雪很漂亮。你只知我受不得寒,却不知我喜欢大雪的天。那几年我还小,入冬爹娘爱带着去砸雪团,堆雪人,造雪房子,过去的日子这段时日突然分外想念。我不知雪盲还是眼花,落雪这几天总能看见爹娘在,他们招手叫我玩雪,我已经不好意思说我玩不动雪了,不好意思告诉他们,这些年将身子养得一塌糊涂。
荣卿,听了你的形容突然也好想看一看开春的避暑山庄,你分享的东西不会错的,人要是真有魂,无论如何我都要回来看一看。
对了荣卿,你娘曾给我一枚玉牌挂坠,悄悄给的,你问我也没好意思告诉你。那玉牌于我而言有千斤重,我拿回去找不到妥善保存的地方,我想时时带在身上,又怕丢了,想找个柜子锁起来,又觉得放着冰凉凄惨,我还是决定让福祥原路还回去,我回不来了,这玉牌须得有个人好好保存着。但我留下了你娘为我求的平安符,好好收着的,还没机会再谢一谢她,荣卿,帮我再谢一谢吧。
好冷的天,你时常在外,多穿些衣裳,不要觉得围巾手套碍事,该戴的都戴上,我没机会玩雪了,你帮我玩一玩,我觉得我能看到的。
愿吾夫安遂,健康长寿。
秀秀
信到了结尾,傅荣卿低头,将手捂在脸上,湿润了手掌。
原来商昀秀蓄谋已久,早就打算离开了...当日他说要玩雪原来是这个意思。傅荣卿咬牙忍着抽噎,当时怎么就没答应他,就算是冷,玩完捂一捂手,抱着暖也好啊...
院中有闹声,那名叫州的洋人带着一众保镖到现场,说什么都要亲自检查棺中的人是不是商昀秀,江婶拒绝开棺,这分明是对死者的侮辱,用身子死死挡在棺材前。
洋人要强开,肖庭川眼看要出乱子,逼不得已朝天开了一枪,“州先生,死者为重!”
“他妈的谁敢开棺!”傅荣卿进来,厉声呵斥,视线直直落在州的身上,眸光里渐渐泛起一丝杀意,“我看你们谁再敢碰一下,我就崩了谁,他们有身份有职责,我傅荣卿没有,但有的是钱,把你们都杀了我都赔得起!”
州皱眉望着人,怕落话柄,以后还想在平阳混就不能直接掏枪惹乱子,软柿子倒还能捏一捏,这种硬茬惹上纯属吃力不讨好。
他礼貌道:“我只是想确认里边的人是不是商老板。”
“是不是你还不清楚吗?”傅荣卿问:“是你将人逼死的,回头还来确认尸体,就不怕冤魂缠身睡不着觉吗?”
“你...”州热脸贴了冷屁股,好在他能及时控制好脾气,继续温和道:“这位先生,不要胡说,是商老板杀了科林在前,至于死...我怎么敢确定他是真的死了?要是假死,逍遥了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如果真是逍遥了,相当于将科林家族的脸踩在脚底下碾,还怎么在人前抬起脸?”
“州先生,真要把话挑明吗?”傅荣卿泰然自若道:“你怕不是忘了船上帮商昀秀包扎手臂伤口的那个医生,他可是把什么事儿都交代了,事无巨细,你要将这个案子摆在明面上再翻一翻吗?”
州不信,不信也没办法,朝他礼貌点点头,接着随便找个由头就离开了。
殊不知,这些都是傅荣卿说来吓唬人的,他是找到了个被俘自杀的洋人医生,但人死了,什么都没打听到,不过是回想起当时商昀秀手臂上的伤,包扎的纱布像是经过专业处理,才这么猜测的。
现在想来,这个州一定有问题。
傅荣卿在原地站了许久,重新回到棺材前,伸手拿了三炷香,并在一起点燃了,然后跪在棺材前的软垫上拜了三拜,抬脸时,泪打湿了面,他郑重地将香火插进身前的香炉中。
这一拜,也相当于承认了商昀秀的死。
葬礼傅荣卿没来,下葬那天来了。这几天都在飘雪,飘完就落一场小雨,地上的雪一直没积起来。钱世元趁着商昀秀昏迷醒来。将这些天发生的事简单和他提了提。
钱世元:“我已经联系好那边了,你先缓两天咱们就动身,坐飞机要身份,我也都给你弄好了,你不好再是商昀秀,我就给你办了新的公民证明书,就随着我们姓钱。”
“好,”商昀秀捏着杯子,往窗外看了一眼,“能去吗?我想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