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参加自己的葬礼简直闻所未闻,不过钱世元知道,这孩子估计是想借着这个由头见一见傅家的少爷。他不好直接答应,需要问过医生才行,商昀秀的命还悬在鬼门关,哪里敢这么折腾。
好在医生说去一趟没关系,只是外边太凉不能久待,必须早去早回,钱世元这才找来轮椅带商昀秀去了兰山墓地。
因为没找到尸体,自然不可能真乱用一具尸体葬下去,他们找了些商昀秀的贴身衣物,烧了放在骨灰盒中,把孩子葬在了爹娘的身边,跪在地上的人哭了一片。傅荣卿没有,只是望着那墓碑上的照片走神,生辰与死期算下来也就短短的二十一年。
傅荣卿想,他还这么年轻...
山上雾气重,不太看得清人。商昀秀坐在车里,身上盖着一床厚厚毯子,围巾耳罩手套样样齐全,身侧是钱世元,副驾驶随行一名医生,就怕出现突发状况。
隐隐听到哭声,最响亮那道是元英的,撕心裂肺,旁人根本劝不住。商昀秀也闷不吭声跟着流泪,钱世元忙找纸巾给他擦,“你哭不得,你可哭不得哟...”
商昀秀咳嗽两声,接着纸巾自己擦,“钱老,下葬后事情就算是过去了吗?”
“你是说洋人那边?”钱世元若有所思点头,“算暂时过去了,不过他们不讲理惯了,这次停歇说不定下次再用别的借口出来找事儿,难说。”
“辛苗,辛苗真心待科林,以后要是科林家族的人找来,可以先去找一找这个少年,州利用科林家族的地位挑事不惜牺牲科林的命,他也早该对州的行为感到不满了。”
说话时,商昀秀在人群中找到一个极其熟悉的背影,他忽将脑袋往车窗外探了一些,想仔细看一看人,尽管只是一个背影,商昀依旧贪恋无比,看着看着眼泪又下来了。
副驾驶的医生扭头朝钱世元使眼色,钱老爷子马上会意,“那个...昀秀,刮风了,咱们得回去了。”
商昀秀没动,“再待五分钟,我想再看一看。”
“看可以,但是昀秀,哭不得,你要能控制住自己,再待十分钟也行,要是控制不了,我们马上就得走。”钱世元也是为他的身子着想,他是不太懂小年轻的感情,看他实在是可怜,嘱咐他不准乱动,自己下车小跑着上山去了。
钱世元一来先和廖先生打招呼,又和肖警官说了几句话,点了三炷香插在商昀秀父母的碑前,让他们保佑商昀秀的今后几场手术都能够顺顺利利。然后挪着挪着就到了傅荣卿边上,拿了他手上的烟,皱眉掐了,“少抽点吧,烟伤身体。”
“您来了。”傅荣卿倒没介意,勉强扯出一抹笑答应他。
钱世元灵机一动,自己摸了一根烟出来,“来,借个火。”
傅荣卿将火机拿出来递给他,钱老爷子点着了火顺其自然地和他说话,问些无关紧要的,譬如最近忙不忙,家里生意还顺不顺利,聊着聊着就把那火机顺到了自己的口袋,一支烟抽完抬步子走了。
顺来的火机落在商昀秀手里,钱世元吩咐司机开车,“以前就见傅家少爷身上常带着这把火机,一把火机而已,做得这么精致,我们有代沟了,实在不懂你们这些年轻娃娃。”
商昀秀划着擦轮打着火机,又翻着盖子将火熄灭了,“他琢磨事儿的时候喜欢擦着火玩,您顺来,他以后找不见就要问你了。”
“你不要?”
“要。”商昀秀将火机当成了宝贝,捏在手里学着傅荣卿的模样用指腹摩挲上面的虎身浮雕纹路,已经被傅少爷盘得顺滑不磨手了。
这一趟回去直接去了机场,之后几天有大雪,宁可提前也不能耽误手术。落地平安到医院,钱老爷子给肆林公馆打了电话,不想儿子儿媳也要来。
钱老爷子一把年纪,身子骨好得很,好些事儿他都想亲力亲为。商昀秀有时会看着他发呆,钱世元还当他是因为马上进手术室了而紧张,于是帮着缓解,在旁边喋喋不休和商昀秀说以前老一辈的糗事儿,说着自己就先笑得合不拢嘴。
商昀秀手背上插满了针,只能用几根手指碰到钱老爷子的手。翻译在他阖眼养神时说的话全被他听到了,说他好状态只是暂时的,之后会越来越难,要面临的每一场手术都相当于在和阎王爷抢人,得做好心理准备。
“您怎么对我这么好?”商昀秀怕自己下不来手术台,心平气和道:“好得我心虚,我应该是还不了这些好了。”
“说什么丧气话,”钱世元可不知道他听到了什么,仍旧有意瞒着,笑骂道:“医生说手术不大,他又不是只医过你这么个病例,好多呢,都平平安安活下来了。”钱世元又说:“你倒是容易满足,这就叫好了?我是等着把你治好了为我钱家所用,这么聪明的商业头脑浪费可惜了。”
商昀秀浅浅笑了一声,医生进来推人去手术室,钱老爷子的手一直被商昀秀攥着,到了手术室门口,商昀秀松开了,说:“没有孙女婿,孙子要不要?”他轻轻捏了捏钱世元的指腹,“如果能活下来,我替钱小姐照顾你们。”
“好好好,好孩子。”
钱老爷子坚强好久,让他这句话惹红了眼眶,等手术室的门合上,老人面对着墙壁,比任何时候都哭得都痛心,可空旷的走廊听不到一点哭声。
第73章 傅家的少爷结婚了?
第一年,商昀秀因药物排异以及身子原因病情急剧恶化,心跳停止五分钟,经过抢救三小时后醒来,还是以养身子为主,手术时间推迟,钱家夫妇和钱老爷子陪着在医院过的年。
第二年,成功三台心脏手术,人能下床,还不能独立行走,练习三月后小有成效不需要人搀扶,剩下的时间需要定期复诊,在钱家洋楼过的年,开春,主治医生宣布恢复得很好,两周一次的复诊改为半年一次。
商昀秀留了长发,黑色皮圈整齐固定在脑后,为了不再是商老板,不仅留有长发还时常戴着没有度数的薄眼镜,清清冷冷不爱说话,一个人的时候只看书,医院的护士只知道他是一个极漂亮却不容易熟络的东方男人。
简直和商老板的性格天差地别,钱世元有时候也会恍惚,特别是在商昀秀唤他爷爷的时候,心里温热,忍不住总要老泪纵横。
人瘦了,还白了许多。
钱夫人徐敏清坐在沙上翻看相册,都是这两年断续替商昀秀拍的,她指着两年前报社记者的偷拍,感叹道:“怎么瘦了这么多哟,你自己看看。”
商昀秀正在收拾东西,主要是书,按照内容分了三大摞。他偏头,下巴白皙瘦削,其实模样比以前更精致了,心情明媚的缘故,气色是暖的。他看一眼,说“那时候吃得多,也不爱动,胖一些才正常。”
“不是,那时候看着健康,”徐敏清起身,将相册就摆在屋里的圆桌上,“我去找找营养师,让他针对你这个情况再细致一下饮食搭配”
“徐阿姨,不用了。”商昀秀伸手想拦,徐敏清可拦不住,素来就是雷厉风行的性子,说不定这会儿下去就要和营养师学那养人的高汤。
商昀秀继续打包书籍,封箱后在面上写了备注,弄完这些从书桌的柜子里摸出一把打火机,几乎下意识地摩挲上边的虎纹浮雕,嚓得一声,打着了火,被他这么玩了两年,里边油见了底,能打出来的火只有一点点,可他偏偏不愿注新的油进去。
这两年总有人问他不抽烟怎么手上常有把火机,只有钱老爷子知道这其中的猫腻,也是苦了他一把年纪还当无赖,肆林公馆的佣人两年间来过几次电话,每次都是傅家少爷让他好好回想,打火机到底放在哪里了。
答案统统是:没拿。
钱世元从外回来手里又拿了两本书,搁在商昀秀手上,“昀秀,明天回去衣裳不用多带,家里都准备好了。”
“嗯。”商昀秀应了一声,翻了两页手上的书,他是要买这两本,不过这儿估计买得到,他只记在了本子上,怕回平阳忘了,哪里想被钱世元看到直接给他买来了,翻开还有作者专门给他的手写卡片。
商昀秀惊讶抬头,拿着卡片在他眼前晃了晃。
“刚好有朋友认得这位先生,早该拿到手的,国内邮过来耽搁了好几个星期,这才到。”钱世元歪头看地上三个纸箱子,下巴抬了抬,“放一起带回去吧。”他又不理解了,摇头嘀咕:“看这么多,眼睛都给你看瞎了。”
这两年钱家两口连着钱老爷子一起定居在这一处,国内的事儿甩手让别人管,一来平阳那地方实在令人伤心,二来他们是真心想陪着商昀秀。
商昀秀拉开另一边的抽屉,里面有几封有地址有署名但没有寄出去的信,他定定看了几秒又重新将柜子合上:“您说,回去我是直接去见他,还是过两天再去见?”
钱世元哪里不知道他猴急的心思,昨天复查回来知道能回国了,晚上就开始收拾行李, 看着也没什么可收的,忙前忙后比任何时候都开心。
看他这样鲜活的模样,钱老爷子欣慰得很,顺着他的意思说:“直接去吧,直接去见他,把想说的话都好好说给他听,他也吃了不少苦头。”
商昀秀坐不惯飞机,可若是坐船就太慢了,他挨着这股不适下了飞机将随身行李一道送去肆林公馆,奔波一路,徐敏清让他歇一歇,把饭和药吃了再去找人。
“之前我就叫人收拾了一间房出来,打了整整两面墙的书柜,你那些宝贝都有地方放了。”钱钧鸿捏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右手在翻报纸,时不时看一眼商昀秀有没有将碗里的饭吃下去一点。
“找到了。”钱钧鸿满意得很,将手上的报纸推到商昀秀面前,“快看看。”
商昀秀放下筷子,将报纸拿到手里,夹在中间有一则消息,‘钱家少爷学成归国,钱钧鸿后继有人!’配得有照片,是他们四个人的合照,钱老爷子坐在中间,身后是商昀秀,左右两边是钱老爷和钱太太。
黑白照,每个人的脸都不太清晰,但是幸福的一家无疑。
两年前钱小姐去世,当时还有人唏嘘,说钱家就钱淑娣这么个独苗,死了还有什么盼头?现在这则消息一出,不承想钱家还有个在国外深造的小少爷,难怪这两年肆林公馆关了门,原是陪小儿子去了。
“叫钱梁泽,我跟你阿姨两票通过。”钱钧鸿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怎么样?算命的说你五行缺水,这名字补水。”
“很好听。”商昀秀笑着点头,嘴上不说,心里一点点记着这些好。
吃完饭回房换衣裳,出来时又变了模样。他将眼镜摘了,换上从前常穿的月色长衫,出门有司机还有一位随行的家庭医生。钱世元吩咐的,他敬小慎微,就怕商昀秀一不留心将自己惹病了。
“虽是开春,风还在呼呼地刮,你别看太阳大,冷着呢。”钱世元找了条白围巾从车窗里送进去,“不管怎么样,晚饭要回来吃,药还不能断。”
“好。”
商昀秀听话绕上围巾,汽车行驶在东兴街,他望见了祥乐汇,招牌竟和他走时一模一样,这个点就开了门。午饭时间刚过,偶尔有人进去出来。
商昀秀透窗往外看,心中思念泛滥,不知这店是谁在经营,是花五还是福祥,当时他把店挂在福祥名下,怕福祥经营不来才让花五帮忙打理。
汽车一驶而过,很快就看不见祥乐汇了。接下来一段路是街区,人比较多,车的速度慢下来,时不时就要避让行人。
“等等。”商昀秀突然出声,汽车一脚刹车停在裁缝铺对面,他直起身子往对面看,那站在门口的男人正是许久不见的傅家少爷,傅荣卿。
模样变了一些,又好像没变,商昀秀呼吸一紧,手已经放在把手上了。
这时,裁缝铺里跑出来一个孩子,一两岁模样,小孩伸手要傅荣卿抱,奶呼呼喊了一声‘爹’,傅荣卿答应着,脸上洋溢着宠溺的笑,弯腰将娃娃抱起来。
孩子脖颈上的小围巾太紧了,勒得小脸红扑扑的,傅荣卿上手松了松,神情和动作一样温柔。
接着,裁缝铺里跟出来个白色洋裙的女人,鹅蛋脸,眼睛大而圆,生得极其标致漂亮,她将手上的绒面手包挎在手上,想将孩子接到怀里,孩子扭头靠在傅荣卿街上,“不要娘,要爹爹!”
女人抱不到人,两个大人笑得合不拢嘴。
商昀秀像是窥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事,忙将视线收回来,慌忙说:“回,回肆林公馆吧。”
司机:“您是有什么没拿吗?”
商昀秀摇头,袖子里的手因紧张无措一点点掐紧,忍不住偏头又看了一眼裁缝铺的一家人,语无伦次说:“现在就走,哪里都好,不去三景园了,去...去...”商昀秀的脑袋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头,乱得没了思考的能力,“算了,我不舒服,回肆林公馆。”
他说不舒服,司机哪里敢耽搁,医生直接从副驾驶下来坐到后座仔细询问情况。这两位一直在平阳没出去过,商昀秀顿了顿,问:“傅家的少爷结婚了?”
“是结婚了,还有个一岁多的孩子。”司机说:“我记得前段时间孩子一岁生日宴,来了好些人,那孩子的干爹干娘都是平阳城的大人物呢。”
商昀秀又问:“什么时候结婚的?”
“前年开春,现在算下来整两年了。”
“嗯。”商昀秀答应着,袖子里掐紧的手重新松开,像是想通了。
结婚一点错都没有,傅荣卿没道理等一个‘死人’两年,这样也好,有孩子了才好...
汽车掉头,下午的阳光落在形形色色的人身上。两年很长,人们的衣着有了显著变化,更鲜艳了。好些门面翻新重修,东兴街下来这条步行街焕然一新,万宝楼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变成了一家大型金店。商昀秀找不到万宝楼的甜酥了。
他鼻尖酸涩,偏头望着窗外,默默流眼泪。
1.13 雨
荣卿:
到这里一个多月,年关将近,钱老一家来医院陪我过年了,本以为会是不知所措的场景,可当天值班的医生护士一起,从前很忙,好久没和那么多人一起过新年,我从不知所措变成了受宠若惊,好奇妙。
鞭炮声从窗外传来,外边和我的心一样热闹。荣卿,新年快乐,不知道还要进几次手术室,我现在真想听你的声音,想见你的人,但,大概连这封信我都不敢寄出去。
这里也落雪了,推开窗可以摸到一点,钱老不让玩,我偷偷抓了一把捏在手上,好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雪就化完了。荣卿,我好想好想你。
秀秀
5.23 晴
荣卿:
道理书说做不到每天写信,至少一个月得有一封吧,我心里挂着给你写信的,可醒的时候越来越少,荣卿,我又有那种不好的感觉了,前天望见钱阿姨坐在床边悄悄哭,我装没看见,心里特别难受。怎么办,钱家对我掏心掏肺地好,我要是好不起来,又要辜负人了。
荣卿,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消息,我一觉醒来感觉不到我的左腿了,它像是连在我身上但并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以后是不是走不了路,一辈子得在轮椅上了?
荣卿,晚安,我很想你。
秀秀
11.20 多云
荣卿:
天凉加衣。还是坏消息,我的心停跳了,但我不知道,醒来大家都装作没事人,我也只觉得胸比平常闷一些,钱爷爷的头发白了。
今天晃眼看到日期将自己吓了一跳,荣卿,我离开平阳都快一年了,可这一年对我来说好像也就两三个月那么长,我死了活,活了死,折腾了医生护士,还折腾了钱家老小,荣卿,我有时候想,索性拔了氧气罩,还大家一个轻松吧。
我真的拔了,被钱爷爷边哭边骂,那以后他们轮番守在我旁边,我本不想麻烦人,这下更加适得其反。
不止心脏,我的心好像也病了,时常不想再活着,荣卿,不知道有没有下次,不知道这次的心脏停了还会不会继续跳,我很想你,提前祝你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