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坦了这么些这日子,他是不是快忘了他们的身后还有只浑身长了毒疮的狗在匍匐着?他们手里没有任何能抵挡恶狗扑咬上来的器具,更没有一嗓子就能把它呵退的武力,他们过上了好日子,可这个好日子能过多久却不是他们能主宰的。
沉闷的一口气从洪天卓的鼻腔里呼出,过去他压根不知道“怕”字怎么写,那现在呢?
答案在他心里是那么的明显。
冷风吹打过来,生硬地灌进了领口,洪天卓忍着没有身子瑟缩,他有了软肋,更清楚知道自己得站稳了才行。
立春以后的傍晚日照渐长,洪天卓在家附近的街市看见有小贩卖糖葫芦,他走了过去,小贩殷勤地问他买几串。
眼睛对上这被糖水裹得晶亮的红果,洪天卓的嘴巴里依旧会立马冒酸水,他给小贩比划出了四根手指头,小贩会意,从草靶子上往下拿糖葫芦。
看有融化的糖汁都滴落到了草靶子上,洪天卓随口说道:“天暖和了,你这买卖也没法做了吧?”
小贩却是脸上没有一点愁苦相,把糖葫芦递给了洪天卓,他说:“天缓和了好啊,人也不用挨冻受饿,我这双手还会做别的生计,不愁。”说到最后还腼腆地笑了笑。
洪天卓给了小贩能买八串糖葫芦的钱,往家走的时候,糖汁沾的手上有些发黏,相反他的心里却是感觉清透起来。
他又不是处在任人宰割的境地,愁什么?
捡儿在前院玩耍,听到洪天卓回来了他第一时间跑过去给开门,然后又拿着洪天卓递来的糖葫芦跑去给其他三人分。
云玖已经习惯了洪天卓的这种待人之好,倒是把陈婶惊得直和云玖说没见过还有这样主人家的,尤其她早年间在王府里做厨娘,那是对尊卑之分太有体会。
云玖也不知道洪天卓是从现代文明社会过来的,只按他的了解告诉陈婶,“姑爷以前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不会发达了就作威作福。”
过去洪天卓日子过得穷和苦,他确实见过,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洪天卓完全没了那些不好的印象,要谁再说洪天卓就是原来的赖七,他能第一个跳出来指着对方的鼻子骂一句“放你姥姥的屁”。
当然他能有粗鲁的这一面,也是跟姑爷学的……
那是有天李康来找洪天卓,听李康跟洪天卓说帮里有人背地里传洪天卓要壮大自己的势力当虎头帮的头子。
“放他姥姥的屁!”
当时洪天卓就这样来了一句,云玖觉得那一刻洪天卓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那已经就是个头子了,真叫他膜拜!
四串糖葫芦一会儿就变成了四根竹签,洪天卓在方瑾瑜吃完后才进了屋,惹得方瑾瑜笑他原来你也有弱点。
洪天卓心说我的弱点不就是你么。
以为躲过了这份眼睛看着就来的酸,哪知方瑾瑜却是还要“折磨”他一下,勾着他的脖子使劲儿亲他,要多放得开就有多放得开,舌头在他的嘴里到处扫弄,搅起的津液都让他吞咽不及。
洪天卓品尝到了方瑾瑜口中残留的红果味道,却很像小时候奶奶给他熬的冰糖山楂水,甜多过了酸。
“捡儿,赶紧把那签子扔了!扎着你就晚了!”
“唔€€€€啾€€€€飞喽!”
“捡儿!我跟你说话呢!你还跑!”
院子里,云玖又看孩子看得头大,听捡儿的脚步声冲着房门这边跑来了,方瑾瑜一下放开了嘴上对洪天卓的“折磨”,不过捡儿并没有进来,从这边又跑开了。
洪天卓搂着方瑾瑜坐腿上,低笑道:“还怕孩子瞧见了?没事儿,我就直接告诉他,我跟你娘亲热呢。”
“你敢说我就让你去榻上睡三天。”方瑾瑜给洪天卓的下巴上弹了一下,洪天卓装作被成功威胁到,赶紧说:“不敢,不敢。”
等吃晚饭的这会儿,方瑾瑜又跟洪天卓提起了一件事情,他刚说完就看意料中的洪天卓的脸色沉了下来。
“这事儿我得走一趟。”
片刻后,洪天卓如是说道。
第135章 得为二姐出气
方瑾瑜最了解枕边人,知道这种事情就是飞进他眼里的沙子,他肯定容不下。
“那我和你一起去。”
“嗯?不用了吧?乡下那地方……”
方瑾瑜打断了洪天卓的话,“我担心你冲动把人教训出个好歹来。”
“又不是毛头小子了。”洪天卓露出轻笑,拍了拍方瑾瑜的手,“放心吧,我有分寸。”
他刚说完云玖端饭进来,方瑾瑜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但心里的主意没变。于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和洪天卓一同吃过早饭,嘱咐云玖在家好好看着捡儿。
洪天卓一听媳妇这是就要跟着他去,也没再阻拦。
两人坐上王全赶的马车,去往乡下洪二姐家,昨日云玖送东西回来,跟方瑾瑜讲洪二姐的半边脸又红又肿,他问是怎么回事洪二姐回答支支吾吾的,后来他悄悄问了洪二姐的闺女,那女娃子含着眼泪跟他说是让她爹给打的。
云玖对这事也是气愤,憋不住就告诉了方瑾瑜。洪天卓和洪二姐之间已经并不能算是亲人,但方瑾瑜知道以洪天卓的为人,他不会不管这个“姐姐”。
果然当他把云玖的话又转述给洪天卓后,洪天卓就说要去亲自管一管这事。
此时马车出了城门,方瑾瑜在洪天卓的怀里浅眠,他隐约有意识洪天卓一会儿摸摸他的手凉不凉,一会儿给他把身上的毯子裹紧,他的眉头想不舒展都不行。
又走了两刻钟的功夫,马车在崎岖的土路上颠簸起来,方瑾瑜懒懒地睁开眼,问洪天卓:“快到了?”
“还得有一会儿。”洪天卓也是凭借着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说。
“我有些顾虑。”方瑾瑜贴到洪天卓的耳边,把声音压低,“时间久了,你这个二姐会不会看出来你……”
“不会。”洪天卓毫不迟疑地说道,“要看出来早就看出来了。”想他最先接触的洪二姐,这女人看他身上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有多余的心思怀疑他有问题?
“就算是她对我起疑了,她能有你这么聪明的脑子想到我是怎么回事?再说你当谁都像你这样心眼多啊,都快赶上荷塘里的莲蓬了。”
方瑾瑜听前面的话还觉得自己这是被夸赞上了,哪想后面还有一句“贬损”他的,“你才心眼多得比莲蓬呢。”他不满地掐了一把洪天卓的腰。
“哈哈,我说实话你还不爱听了。”
方瑾瑜“哼”了一声,坐起来掀开帘子看小窗外面,不理睬洪天卓问了他两遍“生气啦”。
过会儿马车停在了村口,王全说里面窄道多车走不开,洪天卓和方瑾瑜下了马车,让王全在车上等着他们。
厚雪融化,两人踩上泥泞的路,洪天卓看方瑾瑜就跟不会走道了似的,朝左迈一步,朝右迈两步,他忍不住又笑方瑾瑜,“方公子这是学蛇绕弯呢,要不然我背着你走?”
方瑾瑜听得来气,白了身后人一眼,干脆在泥巴路上快走起来,不管鞋面上的泥点子越蹭越多。
“哈哈哈,瞧这气性大的。”洪天卓跟了上去,最初他就喜欢逗弄方瑾瑜,现在只会比从前更喜欢。
走到一户人家门口,看洪天卓要拍门,方瑾瑜先问道:“是这里?你不会记错了吧?”他知道洪天卓有过去赖七的记忆,但主要是眼前这两扇木门比他们之前住的那破房子的院门还旧烂,刚刚他们路过几户人家,见都不是这样的。
“没错,就是这儿。”洪天卓拍了两下门,有记忆是当初洪二姐嫁人的时候,赖七跟着送亲来过,他心想就冲这破门也能知道洪二姐这么些年的日子是没过富裕了。
“来了!谁呀?”
听门里正是洪二姐的声音,洪天卓高声回了句“我”。里面的人一听惊讶不已,连忙取下门栓,拉开门见真是洪天卓,洪二姐还不敢确信似的问:“小、小七?你咋来了?”
“来看看你。”洪天卓迈过门槛,领着方瑾瑜进去,洪二姐见还有方瑾瑜,更是愣得不知所措,感觉好像是耳朵里听见谁叫了她一声“二姐”,可她都不知道自己回应了没有。
不过等她的这股愣劲儿散了,反应过来是洪天卓他们两人来了,高兴得她又忙不迭把人让进屋,直说难怪大清早就听见喜鹊在她们家房顶上叫呢。
“春分,这就是你小舅。”洪二姐拉过站到窗边的一个女孩,又一指方瑾瑜,“这是你小舅爹,就是我跟你说可有学问的那个大公子。”
女孩十一二岁的模样,有些怯生生的,低着嗓音对洪天卓和方瑾瑜打了声招呼。
“你叫春芬?”方瑾瑜面色柔和,问她的名字,以为是芬芳的芬,“这名字取得好听。”
洪二姐乐着说道:“我给取的,就是生她那日正好赶上是春分,别人还都说我这名字取得草率,看看,就得是你这样有学问的人懂得好听。”
方瑾瑜轻轻笑了笑,觉得这是最好的回应方式……
洪天卓比他直接,呵笑一声,说:“亏得不是惊蛰那天生的。”
洪二姐听出这话里有揶揄的味道,她踢了一脚洪天卓坐的凳子腿,“就是那日生的,你当我还能给姑娘叫惊蛰呢?”
方瑾瑜嘴边的笑容变深,春分半低着头,手指不停揪搓着衣角,听洪二姐让她赶紧给沏茶去,她嗫嚅道:“娘,咱……咱家……没有茶叶。”
“啧,你这孩子,那快去跟小牛子他们家借点啊。”洪二姐推了一下春分。
“€€。”春分应了一声,连忙要往屋外去,洪天卓出口阻拦道:“倒点水就行了,我们来你这又不是为了喝茶。”
春分站住了,洪二姐又让她去倒水,再把灶房里刚煮好的番薯端过来。
洪天卓打量着四周简陋的摆设,不由得蹙起了眉头,“你这家里怎么看着越过越穷?早先刘满不是挺会干活的?”
刘满就是洪二姐的男人,会木工,十多年前在江都城的一家铺子里做活,有人给洪家说媒,当时洪二姐也是看上这人有手艺,能养活家。
“……嗯,家里的那几块地收成不好。”洪二姐低下头,随手抓起一块抹布擦桌子。
红木的桌面上有不少划痕,但光亮又干净,洪天卓不爱看洪二姐这副不照实说话的样子,他没好气地开口:“刘满呢?”
“啊?没、没在家。”洪二姐说着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洪天卓他们。看她是往下扒拉一边的头发,洪天卓更没好气,“行了,别挡着了,早都看见了。”
刚才洪二姐见他们来,光顾着高兴,忘了自己脸上还挂着伤,这时也不知是怎么了,听洪天卓说话,她眼眶忍不住地泛湿。
“刘满呢?”洪天卓又问一遍,“这做木工的下手可够狠的啊。”
洪二姐抬手捂着脸,使劲儿憋起哭腔,“不、不是他,是我、我自己不小心磕了一下。”
春分掀帘子进来,洪二姐去接她手上端着的一个大碗,趁这功夫她拿袖子蹭了下眼角,把装着六七根番薯的碗放桌上,她又装做了之前的乐呵模样,跟方瑾瑜说:“快尝尝,自家地里种出来的,可甜了。”
“嗯。”方瑾瑜拿起一根番薯,问洪天卓:“你也吃一个?”
“你吃吧。”洪天卓嘴上说着不吃,可他拿过了方瑾瑜手上的番薯,洪二姐还纳闷他怎么回事,再看原来洪天卓是把番薯皮剥了再给方瑾瑜。
“看你这会疼媳妇儿的,现在你除了这张脸,其他地方我就跟不认识你似的。”
洪二姐随口一说,可方瑾瑜的心里还是不禁往上提了一下,他比洪天卓还要紧张洪天卓身上的秘密。
“这番薯甜吧?”洪二姐问方瑾瑜。
“嗯,挺甜的。”方瑾瑜想起他吃过最甜的番薯,是那次和洪天卓在山洞里。
瞧着春分身上穿的花布袄子特显旧,洪天卓看向洪二姐,忍不住说道:“昨儿个不是给你们送来布了?你跟孩子好好做两身衣裳。”
“……啊,嗯……是……”洪二姐又支吾上了,方瑾瑜见春分侧过头去悄悄抹眼泪,他踢了踢洪天卓的脚,示意他看春分。
“怎么回事?春分,你说,什么也不用怕。”洪天卓虽然被洪二姐惹得来火,但他还是对春分控制着语气。
这小姑娘听出洪天卓是要给她和她娘做主,心里一下就觉得所有的委屈都能倒出来了,而且不知为何,她这才第一次见洪天卓,感觉面前就是对她特别好的亲人。
春分拿手背抹了把眼泪,对着洪天卓把话一股脑儿往出倒,“我打小就没瞧见过那么好的布,我娘正说着怎么给我做衣裳呢,我爹回来见了问布是哪来的,我娘说是小舅你让人送来的,我爹不信,非说是我娘偷藏了家里的钱买的,他抱上布要去卖了,我娘跟他抢,他就打了我娘。”她说着眼泪越掉越多,不管洪二姐拉扯她两下,让她别说了。
洪天卓听得火大,春分不停歇地连哭带说:“我爹早就什么活都不干了,每日不是喝酒就是去别人家里赌钱,全凭我娘种地维持着这个家,他醉酒赌输了回来就跟我娘闹腾,家里的钱全让他败光了,呜呜呜……就连、就连上次你给我娘的银子也让他翻出来抢了去,没两日就输光了,呜呜呜……”
方瑾瑜也是感觉吃不下番薯了,不知道洪二姐的日子过得竟是这么不好。
“刘满呢?”洪天卓的怒气直往上窜。
这次洪二姐不隐瞒了,擦了擦眼泪,说道:“昨儿个卖布得了钱,不知道又上哪里赌去了,每回都是早上才回来。”
“呵。”洪天卓压下怒火,语气冷硬,“行,那我就在这儿等着他。”
知道原来洪天卓是来给自己出气做主的,洪二姐瞬间绷不住了,一屁股坐的炕上就大哭起来。这么些年就是因为看她娘家没人帮衬,没人惦记着她,刘满才越发做得过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