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霍戍对赵长岁的自得嗤之以鼻,如今一语不发,他抬脚而去:“我四处转转。”
赵母拿着纸钱站起身,看着不知怎的忽然远去的伟岸身影,嘱咐道:“那你早些回来,夜里伯母给你烧肉吃。”
……
“娘,你回来了!听见没,表哥家里放了好久的鞭炮,定是他从书院里回来了!”
余孙氏方才回到家,就见着自家的哥儿收拾得鲜亮,作势要出门去。
她一把拽住人:“你上哪儿?”
“自然是去姨母家里恭贺表哥啊!这乡试三年一回,上榜之人不足百号,平素姨母待我不错,这般大喜事儿怎能不去祝贺!”
余孙氏去紧紧的抓住自家哥儿,拉着他往屋里去。
“有的是你祝贺的时间,不差这须臾。我有话同你说。”
余夏见着他娘的神色似乎有些凝重,虽是心思早飘去了尤家,却也还是跟着他娘往屋里走。
“娘,什么事儿非要现在说不可。”
进了屋,余孙氏四瞧了几眼附近没人,她将门合上。
余夏见着他娘反常的行径,不由得道:“到底咋了娘?”
“我问你,且同我说实话,不得一句隐瞒。”
孙氏一脸正色,道:“你同纪家哥儿怎么一回事?细细说明白了来。”
余夏闻言心里咯噔一声,顿时脸上的喜悦褪却而低下了些头去。
孙氏见他这幅模样,便晓得是真犯事儿了:“还不快说!”
“便是那天乡试放榜,我和纪桃榆一同去的城里,那布告栏下人多得很,他自己不当心掉进了河里。”
孙氏听得心里一惊,眸子都放大了三分。
他一把抓住自家哥儿的胳膊:“他是自己掉进去的还是你弄的,不准同娘撒谎!”
虽是心里有狡辩之词,想着说是他自己掉进去的,反正也没有人能作证是自己推的,可是见他娘凶了起来,他心里又没底,语气弱了好几分:“就、就是他自己落水的嘛。”
“还在说谎!”
孙氏大斥了一声。
余夏被吓得一个激灵,顿时眼睛也红了:“我、我也没想害他的,就是,就是想他出个丑。”
听到确有其事,孙氏又气又惊:“村里谁不晓得纪家哥儿身子弱,里正和他娘子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倒是敢把他往水里推。我打小就教你人要有良心,不可过于软弱受人欺凌,却也不能太过跋扈不讲理,如今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孙氏气极,反手给了小哥儿一巴掌。
余夏人都被打懵了,下意识的捂住自己的脸,不敢相信这巴掌是他一向讲理的娘甩过来的。
“什么丑你要让人冲着丢性命去!”
“表哥是何等人中龙凤,纪桃榆那么一副身子骨儿还和表哥结亲,分明就是里正欺负姨母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尤氏一族又不怎么管,没有依靠存心拿捏,这才叫表哥连娶个身子健全的姑娘哥儿都没机会!”
余夏也气急了,觉得他娘胳膊肘往外拐,哭着喊道:“即便纪家是村里的大户,可现在表哥都中举了,何等荣耀!虽表哥早早没了父亲少了一重依靠,可尤家也是咱们村子里的大姓户啊,以前不管表哥一家,但现在表哥有了功名争回了气,尤家定然都会拥护着,纪桃榆他怎么匹配得上表哥!”
“糊涂,糊涂啊!”
孙氏气得胸口快速起伏,虽是气余夏不知事情全貌便自以为有理在此处叫嚷,但冷静下来立刻猜出背后肯定有人唆使,否则余夏一个小哥儿怎么会晓得这些大姓背后的事情。
至于这个唆使的人是谁,她不问都晓得是她那个好姐姐。
正是晓得是她姐姐,她才心寒的厉害。
孙氏未有辩驳村里大姓人家的事情,而是厉声道:“你让纪家哥儿出丑丢了名声,然后呢,要如何?”
没等余夏回答,孙氏道:“你姨母同你说如此两家的婚事也便有由头作毁,届时你表哥就能娶你了,是与不是?”
正中下怀,余夏脸微微一红。
“糊涂!”
孙氏骂道:“你姨母就不是个人,她怕是在二郎中秀才的时候,觉着前途无量就已经生出了悔婚的想法来。可惜纪家这些年对他们家又实在不错,这事儿不好开口,自就需要旁人帮她去办,这就盯上了你!”
“孩子,你姨母是拿你当刀子使呢!”
“怎、怎么会,那可是我的亲姨母。”
余夏迟疑道:“姨母说了,她喜欢我,想要我这样的儿媳。”
“你姨母连纪家都瞧不上,能瞧上咱们家?纪家尚且是村里的大户,咱们家算得了什么?”
“姨母说了,不是想要多好的人家,只是想有个康健的儿媳。”
孙氏嗤笑:“那纪家哥儿是不能跑还是不能跳了,不过是比常人弱些罢了,城里还时兴这般病弱之风呢。再者二郎既是中了举,难不成还需要个强壮的小哥儿姑娘回家种地?纪家哥儿是今天才弱的?你姨母若不是想要好人家,一开始怎么不说这套词了?”
余夏被她娘问得生生愣住,竟寻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你姨母打小便心高,当初家里同她说的人家其实是你爹,结果你姨母嫌弃余家穷死活不肯嫁,分明晓得你姨父身体不好,还是冲着尤家家境要嫁过去,然而没过几年你姨父便去了,留下两个孩子她一个人拉扯。你姨母当初都瞧不起余家,现在你表哥出息了还能瞧得上?”
“也是娘的错,这两年忙着你哥姐的婚事,见你总往你姨母那儿跑也没太留心。我知你喜欢二郎,可你姨母决计是不会应允的。”
孙氏叹了口气,把余夏拉到身前来:“此后,你便再别去你姨母跟前了,她支使撺掇你替她做些她不好干的事情,到时候你背了锅她倒是撇得干干净净。”
“咱们余家只是村里的小户人家,紧着裤腰带过日子,眼看你哥哥姐姐陆续成家,日子稍微好过了些,你可别再犯糊涂,你想想,要是里正记恨上咱们家,那余家在村里还有活路么?”
一套疾言厉色下来,余夏止不住哭,既哭自己先前蠢,又哭他和表哥没了指望,再有些后怕纪家攥住事情不放。
“你姨母不讲良心,往后自有她的苦果吃,咱们千万不能再牵扯到两家的事情里去了。”
孙氏整理好心续,拉着余夏道:“里正这些年对咱们家也不错,从未有过苛责和压榨,你和娘一道去一趟纪家,好生和纪家哥儿和里正赔个不是。”
“可,可,这不是自己送上门去么。”
孙氏紧拽住人:“时下去把事情说开,即便里正发怒,那也比日日胆战心惊的怕东窗事发要强。”
余夏瑟缩了一下身子:“知、知道了。”
第8章
“今年秋收粮食无功无过,若是按照去年的产税,乡亲的日子尚且还能过。”
下午太阳方才落到山脊上,纪家的夜饭已经早早的烧好了。
太阳阴凉了以后,风吹来正是舒坦,一家子围在院子的树下吃饭。
纪扬宗和黄引生碰了两杯清酒,说道了几句,从今日收药材的事儿又说到了秋收。
这几年赋税见增,老百姓的日子都过得紧。
眼看着今年北方战事停了,不晓得能不能减免些赋税下来。
“不到州府户房的人下来,谁也不晓得今年的产税如何。别说是农户的产税见长,商税也是愈发了不得,城里的坐贾日日都在焦愁。”
黄引生叹了口气,这年头农户商户都难,为此更多人削尖了脑袋想去当官儿。
纪扬宗同黄引生倒了杯酒,道:“好在是尤二郎中了举,往后便有了免去赋税的权利,等着小桃子和尤家的婚事儿一办,咱家也就跟着沾光了。”
说到此处,纪扬宗难掩面上的喜色,而今要缴纳朝廷产税四成,近乎是一年粮食的一半了,能免去这四成,简直梦里都得乐醒。
“届时是自家女婿了,岳丈的医馆自也能庇护一二。”
黄引生闻言却是没跟着纪扬宗高兴,反而放下了筷子,看了一眼坐在黄蔓菁身侧埋着头吃饭的纪桃榆。
他同纪扬宗道:“听你的意思是想在上头来征收赋税前,把小桃子的婚事儿给办了?”
“虽是目的有些明确,可这桩婚事早就说下了,早晚都得办。”
“秋后手头宽些,本就是村里大办事的时候,也没有太多话叫乡亲们说。再者四成的产税不是个小数目,要是家里今年不缴这四成,能多上十余石粮食。亲事早些办了何乐而不为。”
黄引生吐了口气,看向还在埋着头吃饭的纪桃榆:“晓得你听着呢,说说吧,是怎么个想法?”
桃榆抬起头来,把嘴里含着的肉给咽了下去,见桌上的三个人都盯着他。
他脸微微一红,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听爹爹的啊。”
“你既是没有反对,阿祖自也不好说什么。这些年总有不存好心的人家打小桃子的主意,也幸而是亲事说的早,尤家二郎又出息考得了功名,如此才震退了那些不怀好心的,小桃子早些去了一户好人家,也少一桩顾虑。”
言罢,黄引生又看向纪扬宗和黄蔓菁:“只是一点,不能上赶着去尤家催促人完婚,到时候让小桃子落人口舌。”
纪扬宗笑道:“乡试前尤二郎还同我提过,若是这回上榜就要上家里来提亲,想必这小子都已经准备上了,用不着咱们多说。”
黄引生脸上有了些笑:“都吃饭吧。”
饭后,黄引生驾着驴车回城里,纪桃榆和纪杨宗一同把人送到了村主道上,这才折返回来。
纪扬宗看着身旁已经到自己耳朵了的小哥儿,仿佛只齐他膝盖高还在昨天,他背着双手踏着夕阳心情愉悦。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些年爹娘没少紧着尤家。从尤二郎考上童生起书本笔墨的隔三差五得送,又奔走疏通人脉让他去城里最好的书院,说是把他当半个儿子养也不为过。”
“过两日尤家要办席面儿庆贺,到时候也便晓得你亲事在什么时候了。”
纪桃榆踩着晒干的泥凸,听着他爹絮叨,想着就要去别人家了,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味道来。
虽然尤二郎知书达理,他也不是才见过一回两回,但两人碍于礼数终归是没熟到一起过日子他也心中踏实得毫无波澜的地步。
他心里竟没有太多要嫁人了的喜悦,反倒是有些想东想西的,便只闷闷的应了他爹一声。
纪扬宗瞧出哥儿兴头似乎不高,正准备要问怎么了,两人刚进院子,突然一声凄艾的呼喊打断了他。
“里正,黄娘子,我这朝领着我们家不成器的夏哥儿来给桃哥儿赔礼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纪扬宗见着一双眼发红的余家母子俩,不解的望向一旁的黄蔓菁。
“我也是不晓得。”
倒是一旁的桃榆看着前来的母子俩眉心一动,他没想到孙氏会直接领着余夏过来同他爹娘一道赔礼道歉。
不等他开口,倒是孙氏先行厉声呵斥了一句:“跪下!”
余家哥儿便擦着眼睛跪倒在了纪桃榆跟前,孙氏道:“还不同桃哥儿好生致歉。”
余夏在几双眼睛下,觉得屈辱的厉害,小哥儿的脸皮薄,此刻简直浑身都是火辣辣的。
他不敢看纪桃榆,只能敛着头,带着哭腔道:
“桃哥儿,那日我不该害你落水丢人的,是我叫猪油蒙了心智,你落了水那一刻我心里其实也慌极了,可是榜下挤得厉害,一下子便把我给推着走了。等我再跑回来的时候,见着你幸得已经被人给救起来了。”
“我心里害怕的很,回来以后吃喝睡不下,越想越是失悔,这朝前来同你赔罪,是我不好。”
纪扬宗和黄蔓菁顿时明悟了原由,不由得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