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买送去给尤凌霄的都是些不错的笔墨,就怕他在书院里用的简单了受人白眼。
虽从没有核算过这些年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银钱,但进一趟书坊,总是不会下于百文之数的。
贫寒人家一个月还不一定能有百文的进项。
想来也是唏嘘一场,纪桃榆尽力不再去想这些,可是遇见熟悉的一景一物,总也忍不住勾起那些回忆来。
正当他出神之际,一本有点发旧的《洗冤集录》突然递了过来。
他仰头看向霍戍:“这是?”
霍戍垂眸看着心思飘忽的小哥儿,道:“书坊送的,走吧。”
桃榆方才接过书,霍戍便折身先出了门。
桃榆匆匆看了一眼书名似是传奇破案的解闷杂书,实则是一本法医学著作,眼睛里又有了一抹亮光。
“等等我。”
他把书抱在怀里,连忙追了上去。
吴怜荷留下的住址是个叫小汕头的民巷。
这处巷子房舍密集,是同州城的老民舍,巷子外头是个码头,周遭没什么做生意的商铺,为此除却住在这片儿的居民,平素还不怎么有人来。
但巷子房舍不大,住的人口多,本身就已经很热闹了。
霍戍和桃榆在窄小而悠长不见头的巷子里左拐右走,光在民巷里找了一刻钟有多才算是寻到了吴怜荷的住址。
桃榆叩了叩贴着一副笔法算不得醇厚,甚至有些青涩的红对联木门,屋里很快传来一声:“谁啊,来了。”
回应的是一道女声,然则门拉开探出脑袋来的却是个男孩儿。
男孩儿面向稚嫩,但个子挺高的,站直了个头快要赶上纪桃榆了。
看着两张陌生的面孔,正要问是谁,灶房里便急匆匆的出来个拴着围襟的女子,踏过了短小的院子,径直前来:“霍大哥,桃哥儿来啦!快点进来!”
吴怜荷连忙拉着男孩儿介绍:“盼儿,这是你爹的袍泽,而下你要叫霍叔。”
赵盼看了一眼高大凶武的的霍戍,在江南鲜少见到如此体格的男子,有点新奇,不过还是很听他娘的话,试探着喊了一声:“霍叔。”
霍戍见着面前脸有点圆,浓黑眉宇的赵盼,俨然就是赵长岁的缩小版。
赵长岁面向和善的近乎有些傻气,一笑起来就真跟个二傻子一样,做了百户以后有时候也还有新兵想要拿捏他,没少费他帮忙揍人。
他蹲下身,捏着赵盼的肩膀:“跟你爹长得很像。”
赵盼早听他娘说了自己爹的事情,听闻今天他爹的袍泽要来,他早有些期盼。
见着来的人是个高大冷硬的男人,他不仅没似旁人头一眼见着霍戍一般怯忌,反倒是因为自小没有爹格外渴望父亲的关怀,知晓此人和亲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反而觉得有些亲近。
“霍叔。”
霍戍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赵盼:“听你娘说你在上私塾,也没给你准备什么,买了一套笔墨,拿去看看吧。”
赵盼听说有礼物,孩子藏不住事儿,脸上当即扬起了笑容,连忙捧过包袱:“谢谢霍叔。”
道了谢,便有些迫不及待要拆开看礼物。
“是清竹坊的文房四宝!”
赵盼见着拿出来的东西如获至宝,又见着底下还有个包置简单的帕子,拆开一瞧,眼前顿时放出了亮光:“这是香墨么?”
他迫不及待的把墨条凑到鼻尖上一闻,更是高兴的眼睛眯起,露出两颗虎牙:“真的是香墨!霍叔,你竟然还懂这些!”
他连忙又朝着霍戍鞠了一躬:“谢谢霍叔。”
“霍大哥过来一趟,本是我和孩子当做答谢的,怎还劳你破费。”
霍叔站起身,看着欢天喜地的赵盼,笑起来简直跟他爹一模一样,连性子也和他爹相差无几,俨然便是个乐天派。
赵长岁做新兵的时候,受老兵欺压挨饿受冻,却也还能一张嘴叨叨个没完没了,说些鼓励旁人的话,平素里吃上个铁馒头,也高兴的跟过年一样。
他道:“孩子喜欢就好。”
话毕,他看了一眼旁侧的纪桃榆,有感谢的意思。
“我去给霍叔泡茶。”
赵盼捧着礼物,也看了一旁的纪桃榆,求助的问他娘:“这个哥哥是?”
“这是外祖村头里正家的哥哥,和娘一个辈分的,你叫桃小叔叔便是。”
赵盼又懂事的唤了一声人,这才跑进去要给两人泡茶。
吴怜荷也有些讶异于桃榆竟然也来了,两人一同出入不免奇怪,她虽好些年没有回村子了,可是她爹娘和兄弟姐妹偶时来城里也会来看她。
自也了解些村里的大事,便知桃榆是和纪家那个新举人定了亲的。
见着孩子进了屋,她才道:“霍大哥和小桃子是……”
桃榆慌忙正想解释,可说来就话长了,一时间还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不想不如何参与一般话题的霍戍先行开口道:“我叫他跟我来的。”
一句话堵了吴怜荷的询问。
吴怜荷见此便没再多嘴,热情的招呼两人进屋去坐。
“我一早便去菜市里买了肉菜,时下也快烧好了。盼儿今朝也去凑热闹,这时节里螃蟹正肥,想着霍大哥是北方人,当是少有吃到这些东西,为此还买了不少。”
桃榆站起身:“我帮吴三姐姐吧。”
“不用,你坐!没两个菜就好了。你好不易来城里一趟,哪里让你干活儿的道理,坐着歇会儿。”
吴怜荷把桃榆按回了椅子上:“吃点果子茶水。”
赵盼连忙端着茶水过来:“是桂菊茶。”
又还有一碟子南瓜子。
桃榆喜欢花茶,一路来还真有些口渴,见此便自安然坐下喝了一杯。
赵盼原本以为霍戍会问他不少话儿的,可霍戍进屋后便不发一言,好似跟个哑人一样。
他又想同霍戍说话,便主动道:“霍叔,我给你看看我写的字吧。”
旋即自便去取了一沓写过的纸出来。
“夫子前些日子还夸我有些进步了。”
桃榆在一侧嗑着南瓜子,看着霍戍接过纸业瞧着上头的写的字,当是看得很认真,但却迟迟未置一词。
赵盼立在霍戍身侧,见着眉头微紧的男人,本就无神色之时就已经很严肃的面向了,眉头蹙起更是冷硬,他心里惴惴的,低了些声音:“霍叔,我写的不好么?”
霍戍见着几张纸上写得一样的词句,不太明白既已经学会了写的字,做什么要写那么多遍,不是浪费纸么。
正当无从下嘴时,身侧凑了过来个带着点草药味道的脑袋,瞧了瞧纸业上的字:“嗯,章法美观,用笔也流畅,笔锋轻逸。是不错!”
赵盼眼睛又亮了起来:“桃小叔叔识字?和夫子说的一模一样!”
桃榆道:“识得,我也读过好几年的书。”
纪氏几房共同出资请得有夫子专门教授子孙开蒙读书,原本是只教男孩儿的,可他们一房就他一个崽,他爹说钱都出了没有不去读的道理,为此几房人的孩子不管男孩子女孩子还是小哥儿,通通都一道去学。
有几个堂兄弟姐妹的嫌读书乏味,识了字便自躲懒不肯继续读了,他倒是觉得有意思,家里没有反对,也就一直跟着读了得有七八年,识文断字文章都略懂一二。
“桃小叔叔真厉害。”
赵盼道了一句,虽然被桃榆夸奖了,可却也并没有太高兴。
桃榆见着有点焉儿的赵盼,很理解小孩子的心思,他想和霍戍搭话与他亲近,只是他那霍叔本就话少,通常是不会没话找话来闲聊的。
反正他肃杀着一张脸杵在那儿一句话不谈也不会觉着不妥,反倒是叫旁人如坐针毡。
自然,他也体谅在北域上十年戍守的霍戍不通太多文墨。
桃榆同赵盼招了招手,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赵盼顿时便又高兴了起来,折身去了屋里。
霍戍看向桃榆:“你同他说什么了?”
桃榆眨了眨眼睛:“我说你霍叔叔大字不识,就别为难他了。”
霍戍微眯起眼睛,徐徐吐出两个字:“我识。”
桃榆扬起眉头,没与霍戍争辩,反倒是自顾自又嗑起南瓜子来。
须臾,赵盼竟又抱着把弓跑了出来:“霍叔,你会射箭么?”
霍戍接过木弓,用手指弹了一下弦:“会。”
“那太好了,霍叔能不能教教我?”
赵盼笨拙的扯了扯弓弦:“夫子说我年纪也不小了,以后若想在科考场上有所建树,六艺也得跟上。书塾不大,夫子只教书本上的东西,像是射箭骑马就得另行自请老师了。”
“几个舅舅都不会骑马射箭,娘给我买了一把弓都两三个月了,我还没折腾明白。”
赵盼道:“娘预备给我寻师傅了,只是教骑马射箭的师傅少,价格也格外的高。”
桃榆道:“那时下可遇见个免费的了,你霍叔骑马射箭的本领是上过战场的,定然比外头的师傅还厉害。”
霍戍闻言嘴角不着痕迹的翘起了些弧度,他未置可否,只是斜垂下眸子。
忽而簌的一声破风响,一根短箭便从敞着的堂屋射了出去,噔的一下,稳稳的扎在了院子里箭靶子上。
赵盼闻声跑到屋檐下,只见那根自己连射都射不出去的短箭竟然分毫不差的中了靶子中央,甚至还穿透了靶子射进了一半。
那靶子就是个涂抹了色圈的圆簸箕,简易的挂在衣架子,此时被射中,还在来回的晃动,可见这一箭的力道有多强硬。
他两眼睁大,呆呆的张着嘴,还是头一次见着这样的箭术。
登时觉得外头见到的骑射师傅也不过如此了,对霍戍更是佩服了起来。
霍戍看着院子里的赵盼道: “你爹的箭术也是我教的,而下再教教你也无妨。”
北域战火纷飞,男子自小可以不读书开蒙,却不能不习骑射,霍戍进军营时已经骑射一流,而赵长岁作为南边以文为主的男子,却并不会这些。
新兵进营都要学习骑射日日操练,只是将领教授的始终浅显草率,他怕赵长岁没折腾明白很快死了,私下里便再开小灶指点。
那小子鬼精,两厢加持学东西也快,就是总心软不射活物,长进的慢,说也说不听。
后来上了两回前线,箭术就很好了。
主要是不好的都已经死在了战场上。
赵盼闻言,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爹,可却也流着那个人的血,总还是惦念着的。
“多谢霍叔。”
霍叔站起身,看了一眼旁头的纪桃榆,道:“你要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