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舟站了起来。
他的手腕上,还有细线勒出的血痕。甚至能通过伤口摸到依附在骨骼上的皮肉。
岛上没有花。但他躺着的地方,开出了大片白色的花。
赢舟回过神,问:“你知道这里是哪吗?”
许文玲摇了摇头:“不知道。之前妈妈一直在研究所,打针,吃药。很痛苦,但又不想死。”
她的孩子才十九岁。看起来成年了,但还是小孩呢,不能没有妈妈。
“然后,有一天醒来,我就到这座岛上了。岛上一个人都没有,一开始,妈妈很害怕。但在这里不会受伤,也不会饿。虽然生活会有些无聊,但好在有房子遮风挡雨,种种田养养鸡,慢慢也就习惯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有天,小舟会找到我,然后你真的来了。”
她的声音藏着期待:“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赢舟的唇颤了颤,没有说话,眼眶泛起了红色。
许文玲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她怔然道:“其实在研究所里,一直听赵博士跟我说什么,诡异复苏,进化,寄生,畸变,我也听不太懂;但多少知道一些……其实我是不是已经……”
她顿了顿,伸出手,擦掉赢舟眼角的泪,笑着说:“不说这些了,哭什么?小舟又长高了,好久没看到你了。再吃一次妈妈做的饭吧,我们回家。”
回家,这两个字让赢舟的心情雀跃起来。从小到大,他住过很多个不同的房间,那些房间不是他的家。妈妈在的地方才是。
许文玲转过了身,背对着赢舟,朝前面的老房子走去。
赢舟也在这一刻,看见了她的后背。
许文玲的背后,同样是“许文玲”。她的正反两面,都是正面。
许文玲没有正常人的后背,本该是后脑勺的位置上是一张略显模糊的人脸,就像是一个被剥了皮的人。
它阴沉沉地看着赢舟,血管和骨骼都和许文玲交织在一起,共用着同一具身体。
外界对它有很多个叫法,农场主、红皇后……
它是进化源。
红皇后占据的面积已经非常大了。许文玲只剩很少的一部分,还没有被它吞噬。
赢舟的心头一颤,下意识地想召唤影子,然后他发现,四毛失踪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好像从来没存在过。
他看着许文玲推开门。进门是客厅,有一个楼梯,通向二楼,二楼是卧室,还有杂物间,天台和厕所。楼梯旁边是谷仓,里面堆着满满的粮食。往左边走,中间是客厅,摆着一台老旧的电视机。
再往里走,就是烧木柴的厨房,厨房连通着猪圈。
太熟悉了,小学三年级前,赢舟一直都住在这样的家里。和许文玲一起睡杂物间。
夏天又热,蚊子又多又毒。没有蚊帐和电风扇,点的蚊香不管用,许文玲会起来给他打蚊子,一直到深夜。
赢舟跟着她走进厨房,很自觉地开始把砍好的柴火塞进火坑里。
火光把他的脸照耀成了暖红色,精致繁琐的蕾丝衬衣不可避免地被熏上了黑灰。
许文玲转身,取出橱柜里的蒸笼和碗:“小舟,给妈妈说说外面的事吧。高考结束了吗?”
“嗯……考的很好,读了东岚大学的数学系。”赢舟鼻子有点酸,声音也闷闷的。
“学数学吗?我听说这个专业不太好找工作。”
“可以走科研或者留校。”
这只是最普通不过的闲聊。
赢舟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口气说了很多。
许文玲做的是咸烧白和粉蒸肉;赢舟小时候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但多夹一筷子,就会被外婆把筷子打开。许文玲更是只能吃剩菜。
那都是好久之前的记忆了。赢舟以为自己不记得的。
咸烧白底下铺的是梅干菜,粉蒸肉底下铺甜甜的南瓜。小孩子难免会馋。
食物的香气飘了出来。
赢舟从学校说到了朋友,说到嗓子都疼。许文玲站在灶台的另一边,微笑着看着他。
热腾腾的乳白色蒸汽升起,她面容模糊。
“时间快到了啊,”许文玲突然叹息了一声,“小舟,好了吗?妈妈要控制不住了……你闻起来好香。”
红色的血线,已经从背后蔓延到了她的正脸,像是正在燃烧着的旧照片。
赢舟拿出了枪。
之前用它打过兔子,枪里还有子弹。
子弹是研究所特制的,能对进化源和诡异生物造成伤害。
这么近的距离,红皇后躲不掉的。
赢舟的身体在发抖,他从没抖得这么厉害过,手指扣在了扳机上,枪口对准了对面的许文玲。
浓烟呛进了他的鼻腔,肺部是烧灼似的疼痛。
他们都已经猜到了结局,沉默是最后的倔强。
“对不起……”许文玲突然说话,声音有些哽咽,“有些时候我的确恨过你,总觉得没有你,我的生活会好一些。是我太懦弱了,又没有勇气。好在你是一个勇敢的小孩。”
否认恨意的存在,只会抵消爱的真诚。
但谈论对亲人的怨恨,总是有些难以启齿。
妈妈可以恨自己的孩子吗?孩子又可以恨自己的父母吗?
赢舟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流下:“我不想听这个,妈妈。”
许文玲笑了起来:“但我也爱你,谢谢你成为我的小孩。”
赢舟觉得自己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四肢僵硬,但再不开枪就要来不及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放弃的。永远留在这个岛上,哪怕明知这只是片刻的假象。
但他是一个勇敢的小孩。勇敢的小孩需要面对残酷的真相。
所以,赢舟颤抖着回答:“……我也爱你。”
下一秒,枪声响起。
第122章 第 122 章
122
血雾在赢舟的面前爆开。
他的视线模糊,看不清许文玲的脸,只能看见她溅起的血花,在沾满油的橱窗上、青灰色的墙上。
整个岛屿地动山摇,草坪上出现清晰可见的地裂纹;岛屿最中心那株青绿色的根茎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笔直的茎身弯曲、垂坠。
赢舟手里的武器掉在了地上。一团说不出的空气堵在了他的嗓子眼。
他站不稳,摔在了地上。周围不断有碎石落下,他朝着许文玲的位置爬去,然后抱住了她的尸体。
他茫然地用手堵住了许文玲胸口那个血洞。但堵不住,亮粉的、甚至带着荧光色的血液从赢舟手指的缝隙里涌出,不是正常的温热粘稠的触感,像刚化开的冰水。
横梁、碎石、砖瓦,坍塌的声音就在耳边;而赢舟完全没办法动弹,他丧失了所有行动的能力,身体和灵魂相隔着好几米的距离。
但他却下意识地拿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要砸在妈妈脸上的石头。
石头是水泥的,实心,如果不是因为赢舟和普通人不太一样,这块石头足以把他砸到吐血。
但现在,他只是背上稍微有些疼。
这种疼痛感唤醒了他。
赢舟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指尖在脖子上划出一道道刺眼的血痕,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尾滑落,呕出了一朵又一朵吞咽不下去的白色花瓣。
他终于嚎啕大哭。
湖心岛的坍塌还在继续。
赢舟哭到大脑缺氧,视线一片模糊。房屋倒塌,把他们掩埋在一片废墟下。
他觉得自己一定流血了,但赢舟没有力气去擦。
直到有人从废墟里翻出了他。
是裴天因。
或者说人类形态的四毛。
裴天因拉住他的胳膊,把他从废墟里捞了起来。
赢舟的手还握着许文玲的手,然后他意识到那或许不是许文玲的手。
他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截枯树枝。
“舟、舟。走。”裴天因说。
赢舟没有再哭了,只是也没能给出什么反应,像没有生气的玩偶。甚至都没办法站稳。
裴天因把他的一条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拦腰抱起了赢舟,往湖边跑去。
赢舟侧过头,看着那个倒塌的家越来越远,那里埋着他的童年和妈妈。
他的妈妈死了两次。其中一次死在他的手里。
赢舟突然挣扎起来,呜呜咽咽地哭着,想挣脱裴天因的怀抱,回到妈妈的身边。
但对方把他抱得很紧,密不透风。
拥抱既是安慰,也是牢笼。他挣脱不了,于是泄愤似的咬住了裴天因的脖子。像是想要通过强迫性的暴食咽下自己的痛苦和愤怒。
他的眼眶泛红,无声地恸哭。
赢舟看见了从自己掌心冒出来的一截绿色的枝芽。
他的身体是土壤,细嫩的枝叶是刚发好的芽,细枝上抽出新叶和待放的花苞。
赢舟能清楚地感觉到身上的花枝正在生长,他的血液里涌动着植物的根茎。
越来越多的枝条刺破了他的衣服。
赢舟的眼神找不到焦距,喃喃着吐出一个字:“……痛。”
下一秒,裴天因带着他跳入了湖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