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臻清晰地记得何安黎讲述的石盘记载的文字信息,结尾是巨人族在脸部抹上“神的馈赠”,进入石塔。
他以为那段故事没有结局,其实结局早已呈现在他们眼前;那些人都死了,成为不会腐烂的无头尸,埋葬在永无天日的黑暗里。
飞船上也有十多具没有头骨的尸体,结合林淇在地下巨树林里捡到的动物遗骸来看,“馈赠”应当是一种杀伤力极高的生化武器;致使Cielt45行星的高级生物灭亡殆尽,只剩下一些低级的咽鳃裂动物和植物。
“可是为什么呢?”郁臻问,“为什么创造了他们,又要毁灭他们?”
杜€€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没有把壁画的最后一则预言告知他。
……
郁臻提出的问题,同样是何安黎的问题,她伏在神像的脚边,哭得声嘶力竭。
从小有无数的声音在她耳边告诉她,神爱世人、神怜悯众生。
如今她终于找到了真正的神,得到的答案却是无尽的困惑。
“……为什么要毁掉我们?为什么恨我们?”她仰头望着神像的面部,那里空荡荡,既无悲怜也无冷漠,仅仅是一片空白。
她的问题,永远得不到解答。
巫马走上前扶起她,道:“走吧,博士,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希望,没有爱你的神明。
何安黎挣开他的手,“你不懂,巫马,你不懂……”
“我懂的。”巫马垂手,无奈地俯视着她,“神不爱你们,就像人类也不爱我,那种失望,我懂的。”
“我要知道为什么!”她歇斯底里道,“为什么创造了我们,又要毁灭我们?”
“倘若有一天,能见到活着的他们……您的问题或许会有答案。”
面对崩溃和信仰坍塌的何安黎,巫马拿出了一支镇定剂,走到她的背后,安慰道:“您只有活下去,回到地球,才能继续探索,拯救更多的人,并找到最终答案。”
巫马下手快而轻,针管刺进何安黎的皮肤,抽出她瞬间,她便倒了下去。
接着屏幕画面一黑,他关掉了摄像头。
……
郁臻坐正身子,一拍大腿道:“他怎么这样?”
神创造一个物种,同时也会创造它的天敌。
巫马向往地盯着那透明紫水晶内部的白色晶体粉末,那就是一切碳基生命的天敌。它像病毒一般传染性极强,可攫取所有生物的优秀基因,并利用该生物的躯壳孵化出全新的混血生命体,创造一种史无前例的寄生文明。
这种物质可改写植物的DNA,使无害的绿叶枝蔓异化为肉食性生物。但它最大的危险性体现在动物身上,该物质通过动物基因孵化出的新生命极具破坏力,嗜血凶猛,与野兽无异。
或许这就是神的力量,高阶智慧生物的生化武器,无需山洪海啸、地震或火山喷发,只要一丁点微不足道的粉末,就能毁灭一颗星球、一个种族。
他早就提醒过何安黎,不要对造物主抱有任何幻想,既能创造你,亦能毁灭你。
不过他理解何安黎的悲伤,他庆幸人类没有为他造一颗真实的心脏,否则它该碎过无数次了。
壁画的最后,是一则预言,关于太阳系里那颗被海水包裹的蓝色行星。
当流沙流尽时,便是馈赠降临地球之日。
人类对末世的称呼总离不开末日审判、天罚、神遣,这类词汇。没想到在另一种语言体系里,灭亡被称为“神的馈赠”。
也许神认为那是馈赠,毕竟地球不属于人类,更换领主对那片土地来说算是一种馈赠。
巫马望着神像胸腔里最后的白沙,即使是他,也无法估算剩余的时间。
何安黎伤心痛哭自然是难免了,谁能接受自己被神抛弃了呢?
巫马同情她,可那跟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无关。
他爬上神像的腰腹间,用长锯形的切割工具把晶莹剔透的紫水晶剖开了一条裂缝;然后用绳子钓住一根试管,从裂口抛下,细长的容器埋入沙里,舀起一管白色晶沙。
巫马收绳拉起战利品,多么奇妙,就这么小小一管,足以毁灭人类了。
他将白沙倒入封闭容器,仔细地放回背包里,顺着神像的手臂爬下地面。
他落地时,不曾注意到背后一个身影缓缓爬了起来。
巫马听到脚步声,回头的一刹那,何安黎取下脖子间的十字架一举捅穿了他的下颚!
生化人的舌头下方藏着一枚休眠按钮,为避免破坏他们的皮肤,通常需要特殊工具才能触碰。
何安黎不介意在这具昂贵的躯体上扎个洞,她眼睁睁看巫马倒下,一只密封玻璃罐掉出他的背包,摔得粉碎。
她感到沙子飘进眼睛,忙闭了眼,她后退两步,再张开眼睛时,虹膜仿佛蒙了一层白雾。
泪珠溢出眼眶,窒息般的悲凉蔓延胸膛。何安黎不再犹豫,她拿出一支新的试管,蹲下身用碎片盛了2克白色粉末倒进细长容器,用树脂塞子封好放进包里。
她抹掉了脸庞的泪水,冲向岩洞外。
郁臻坐在窗前,望着夜空中的三个月亮,森绿的树海静谧无声。
好寂寞的梦啊。
他不知道巫马和何安黎还会不会回来,如果他们不再回来了,他要在这里守到什么时候呢?
他惆怅之时,会议室的门被解锁打开了。
沙发上的小孩跳起来,戒备地盯视闯进来的人。
“不要靠近她!”稚嫩的童声尖叫道。
郁臻被何安黎的面孔惊吓,竟忘了移动。
她的眼球充血,面部肌肤变青,皮下血管丝丝分明,她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在异化的边缘。
他可以预想,她即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攀爬过程中被绳索磨烂的双手鲜血淋漓,她递给他一支试管,里面装了2克白色粉末;两行血红泪珠划下她的眼角。
“抗体……”她沙哑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回去,让他们研制抗体……”
郁臻接过那支试管,嗓子像被堵住,说不出话来,“你……”
“我只能交给你了……快、出去!”她捂住脖子,开始剧烈咳嗽,头皮下有异物游动。
小孩跳下沙发将郁臻往外拖,他被拽出会议室的舱门,身旁的小个子跳起来拍打按钮使舱门锁定。
郁臻捏着试管,听到里面传来肝胆俱碎的凄厉惨叫。
第90章 异星众神(二十) 命运
他的手指沾着发腻的血污, 那是何安黎的血。
郁臻问身边的小孩,“她说什么?”
“她让你回去……”
“回哪儿?”
“地球吧。”
她说抗体,回地球研制抗体。郁臻低头看手里脏污的试管, 细沙纯白无瑕, 这是病原体, 难道病毒传到地球了?
那何安黎又怎么会知道?
他看向会议室的舱门附带的小窗€€€€
室内月光铺地, 一面透亮的窗之外, 月盈枝头, 树海幽蓝。月色下一具女尸横陈,血泊里爬起一只手掌般大的生物, 它灵动地舒展四肢, 翘起生着倒刺的蝎尾,后退几步后, 向前冲刺,钝圆的头部撞向长窗!
它想出去, 不过找错了方向。
但以它生长的速度, 真的能撞破金属装甲冲出去也说不定。
郁臻望着何安黎的尸体,想来想去, 只好怪杜€€了。
突然间, 那只徒劳无功的小怪物转过头,它明明没有五官和眼睛,但郁臻就是知道€€€€它在看自己,它发现他了。
郁臻不再停留,朝舰桥跑去。
小孩说巫马把先前的怪物们都关了起来, 它们暂时跑不出来, 但一路上他仍是提心吊胆。
原本这艘船很热闹, 随处可见生活气息, 能听见音乐和欢声笑语,甚至有人弹钢琴和吉他;然而一夕之间就变成了一艘装着怪物和死尸的空船。
郁臻气喘吁吁地到了舰桥,他茫然地围着调度台走了一圈;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不懂操作和驾驶,无法对系统发号施令。
看来何安黎所托非人,他不能完成她的遗愿。
也许他此次的命运是留在这里,等待有限的资源耗尽或是一头怪物夺窗而逃,顺便取走他的性命。
又也许,他等不到那个时候,用不了多久他就能脱离这个世界了。
就当是一次观光。
可是郁臻攥着那支试管,心脏某个部位胀痛苦涩,他感到生气,他不想要这样的结局。
渺小脆弱却不放弃自救和挣扎,他认为人应该是这样子;他不是一个坦然接受命运的人,否则他活不到今日。
郁臻转过身,面对他的小跟屁虫,“你说,我该怎么办?”
小孩绞着手指说:“你得找到巫马……”
郁臻:“他没跟何安黎一起回来,谁知道是不是报废了。”
小孩摸摸自己的胸膛,“我能定位他,他没事,只是被休眠了。”
郁臻:“我不要找他,他绝对干了坏事,不然何安黎不会抛下他。”
“但你能阻止他呀。”小孩招招手,要他靠近,神秘兮兮道,“我给你出个主意……”
郁臻弯腰俯身,“说吧。”
“你哄哄他吧,他很听你的话。”
郁臻:“谁要哄一个心理变态啊!”
小孩不希望被迁怒,无辜地耸肩道:“可是你只能依靠一个心理变态了。”
……
天蒙蒙亮,郁臻站在悬崖边,清晨的风吹刮脸颊和头发,他俯视脚下的深渊,其实都被树叶枝桠遮挡,看不到底。
“瞎折腾。”他嘀咕一句。
在他眼里,除了“好好活着”以外的事,都叫瞎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