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去浴室冲了澡,杜玟拿着药箱走进他的房间,帮他上药。
他们是亲姐弟,但杜玟做这些细致琐碎的事情时明显不如他有耐心;她不做饭,不打理任何家务,就像一盆华丽冶艳的盆栽,被人养在窗台上。
杜玟的手不知轻重地给他擦药,并嘲笑他:“你都多大了呀,还跟人打架,为了什么?”
杜€€把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杜玟:“哇,竟然是为了女孩子,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我没有。”
“阿€€,你要不要去看医生啊?我觉得你不像个正常人。”杜玟捧住他的脸一脸担忧道,但眼尾的笑意出卖了她的演技。
“我哪里不正常了。”杜€€拿掉她的手,“你不要随便开我玩笑。”
话是这么说,他其实清楚自己的“异常”。
“哪里都不正常吧。”杜玟细数道,“你看,你从不带人回家,也没有夜不归宿过,我在外面又没听过你和谁的传闻……阿€€,如果是身体原因,你一定要说出来啊,姐姐不会笑你的。”
杜€€指了指房门,说:“出去。”
杜玟摇摇头,立刻转移话题拿出一瓶指甲油,说:“我来找你是有正事的。”
她的正事无非是涂指甲油。
杜玟做小事容易毛手毛脚,除了化妆比较熟练,涂指甲油这类事都是让杜€€帮她完成。
杜€€一出门便是半个月不回家,卡洛斯在峡谷内也有忙不完的事情,大部分时间只有她一个人在家。
她无所事事,只好鼓捣自己。
其实这段日子里她已经能把指甲油涂得非常平整均匀了,但她习惯于依赖弟弟。
因为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可以完全松懈的时刻。
“上周你不在家,我出了一趟门,在广场遇到个老头死死盯着我看。”她伸着五指平放在抱枕上,方便杜€€给她的指甲刷上颜色,“真是吓死我了。”
“是吗。”杜€€埋着头,专心涂她的食指。
“我差点以为他认出我了。”杜玟的另一只手拍胸口,心有余悸道,“我最近都不会再出门了。”
“嗯,待在家里吧,安全。”杜€€对着涂好的食指吹了口气,继续涂下一片。
十八年前的浩劫起源于一艘名为沙丘号的考察船。
那艘飞船曾从地球出发抵达过某一颗不知名的神秘星球,后又从该行星返航回到地球,为人类世界带来了灭顶之灾。
制造沙丘号并执行了那次航行计划的普兰维林科技公司因此瓦解,而公司的创始人休斯特€€普兰维林及他的家族则被认为是此次灭世劫难的罪魁祸首。
是他们的野心和欲望毁了全人类。
杜€€回想,他和姐姐在年幼时大概过着世界上百分之五的优越生活,尽管他们不姓普兰维林,但仍属于那个家族的一员;过去的时代普遍称他们为一出生就受到命运眷顾的上等人。
灾难发生后,那群与他们没有血缘关系、身世更为显赫的表亲在第一时间携全家逃亡。
然而没有一个人成功活下来了。
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上等人们或死于意外,或死于谋杀。
他们幸运地隐瞒身份活到了现在,可亲人死于仇恨的阴影化作不安与恐惧深植于心中。
杜玟那时已经成年,容貌和如今差别不大,她不敢出门,因为怕被人认出来,她怕被人发现,他们曾沾上那个姓氏的荣耀拥有过令旁人艳羡的生活,却没有因此付出任何代价。
指甲油是加了闪粉的深蓝色,衬得杜玟一双手肤如凝脂、指如玉葱。
涂完后她在灯光下晃着手指,问:“好看吗?”
杜€€答:“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这句是茨威格的名言。
第131章 神弃之地(三) 音讯
峡谷是个好地方。
它风景宜人, 宁静安详,在过去是让旅行者忘记舟车劳顿和俗世烦恼的世外桃源;而现如今,它是未受到灾难侵袭的最后一片安身之地, 是收容人们纵情歌舞、醉生梦死的末世乐土。
饶是上帝也找不出地球上第二个比峡谷更宜居的地方。
没有人不想守护它。
峡谷的居民并不畅想未来, 他们在周末结伴去教堂祈祷, 盼望神明显灵, 拯救世人于水火。具体到实际的幻想, 大约是期盼某一天怪物们遭遇一场恐怖的自/然/灾/害, 例如火山爆发和海啸地震,直接全体灭绝, 像恐龙那样。
又或者天地间孕育出它们的天敌, 让这群远道而来的外星物种也体验一下地球上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尝尝被更高阶的物种屠杀和碾压的滋味。
还有的人已经跨越了恐惧和施加诅咒的阶段, 他们尝试去接受异种的存在,承认人类不再是地球的统治者, 努力寻求一种有效的生存方式和新物种共存。
峡谷的领袖就是后者。
集体需要一位优秀的领袖, 这是居民们的共识。
这位领袖兼任外勤组的负责人和警卫队的总指挥,身边时常跟着一位喋喋不休的神经质科学家, 形象极有辨识度。
杜€€不知道她全名叫什么, 总之大家都叫她格蕾塔。
格蕾塔真实年纪不明,看相貌大致四十来岁,她体魄强健,短发修得服帖利落,眼角的细纹笑起来时像湖面的涟漪;不过她鲜少笑, 一旦她笑了, 那多半没什么好事。
今天开会前, 有人看到格蕾塔和她的跟班科学家说话时连续笑了三次, 打破了以往的微笑记录,所以他们私底下揣测有人要倒大霉了。
外勤组的例会在一间地下室开展。
人来齐的座席黑压压一片。
杜€€坐在角落打瞌睡,他不喜欢开会,听人絮絮叨叨地重复同一件事令他烦躁。
杜玟总想探究他为什么没有恋人或排解寂寞的对象。
其实原因再简单不过了。
一、他并不感到寂寞;二他脾气不好,换种说法是他在情感赠予与回馈方面有能力缺失,寻常人难以忍受他时而浓烈时而寡淡的情绪。
他也不擅长考虑别人的感受和看法,说得通俗点,他是一个极端自我的混账玩意儿。
格蕾塔的视力极佳,她不可能没发现末排闭目养神的年轻组员。但她认识他,她看着他长大,了解他的个性,所以格外宽容地不要求他保持清醒和认真倾听会议内容。
€€€€反正听不听影响不大。
外勤组只负责执行,普通组员没有资格对决策发表意见,懂得服从是他们最重要的品格。
然而总有些人不甘于沉默。
杜€€睡了40分钟,被激烈的争执声吵醒。
前排的某组员正为一个问题和格蕾塔争执得面红耳赤。
杜€€向旁边的人打听:这是在吵什么?
坐他旁边的人显然是那种上课做好笔记下课借给别人抄的优等生,思路清晰语言简洁地向他转述了前40分钟的会议内容。
多年前格蕾塔带领着幸存者们翻山越岭,一路迁徙,最终找到峡谷作为定居点;现存的居民们有的从一开始就跟着她,也有部分是半途加入的逃难者。
他们在沿途的信号站留下了许多标记和编码,倘若有人看见,可以通过那些方式与他们取得联系。事实上也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才聚集起了最初建设峡谷的那批杰出居民。
但自从他们来到峡谷以后,信号器再没有接收过来自外界的信息。
大部分人以为,世界上已经没有其他人类了;至少能够主动联系他们的,没有了。
今天这场会议谈论的,是时隔多年后,峡谷指挥室的信号器再次收到了来自外界的音讯。
那是条简讯中包含了一个坐标,以及一段模糊的音频。
音频重复了三遍坐标方位,录制的人是名小女孩,嗓音幼弱稚嫩,她甚至没来得及说完救救我们,就被掐断了录音。
在格蕾塔的字典里没有“见死不救”这个词,她决定派人去营救那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姑娘。
她要求外勤组的十二位组长从自己的小队抽调一名队员,组成新的救援队,去往简讯中的坐标位置一探究竟;有人救人,没人则安全撤退。
执行这一命令的困难之处在于:从地图上看,那个坐标处在沙漠边缘,而发出简讯的信号站位于沙漠深处。
可见小女孩不是孤身一人,肯定有人保护她在沙漠里穿行了上百公里,陪她到信号站发出简讯。
等待救援的有多少人?他们之前在哪里生活?为什么让一个孩子来求救?
这条简讯来得蹊跷,会不会是设计好的陷阱?
每个人心里都有各式各样的猜测和预设。他们不能不去怀疑是陷阱的可能性,毕竟灾难后生灵涂炭的十年内,陆续减灭的人类里有相当一部分比例是死于内斗。
杜€€听出来了。
前排组员和格蕾塔争辩的问题核心是:值不值得?
自古沙漠便是人类不愿踏足的荒凉极境,从峡谷去到数千公里外的荒漠,要翻过雪山和草原,途经河流与城市废墟,路途遥远,还要对抗猖獗的异种生物。
即便能安全抵达,寻找求助的人并将其带回来,又是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仅凭一个小队的力量,怎么可能做到?
“你是让我们去送死。”那名组员这样指责道。
一般人绝不敢这么跟格蕾塔说话。杜€€端量了那人的背影好半天,认出他是格蕾塔的养子之一,好像是年龄最小的一个。
格蕾塔耸了耸肩,那是她标志性的动作,她无所谓道:“喔,你如果对自己没有信心,可以坐下,我不强制你参加这次任务,我相信比你勇敢的大有人在。”
“根本不是勇敢与否的问题!而是营救对象有没有让我们送死的价值!这不止是我个人的疑问,更关乎你选出来的十二名组员的性命。”
“我很痛心。”格蕾塔望着她一手栽培出来的年轻人,说道,“是什么时候起,我收养的孩子居然有了这种可悲的想法。€€€€你认为录音里的人不值得你拯救吗?因为她是个孩子,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我想象不到的原由?”
“太远了,她离我们太远了……”他无能为力地说,“我的意思是,我们会损失惨重,甚至是无人生还,你不在乎吗?我是你收养的孩子,你可以不在乎我的生命,但其他人,他们有家人和朋友,他们€€€€”
格蕾塔果决地转移视线,她的目光落在下面众人的脸上,冷静强调:“各位,我再申明一遍,这不是一次强制行动,如果你被选中了却不愿参加,可以私下找我说明原因和苦衷,我会酌情处理。”
她年轻气盛的养子不依不饶,语气激愤道:“就算你救回了他们又怎么样?谁能保证他们不是丧失自理能力的伤残病弱?我们的食物和水电都有限,我们€€€€”
“够了。”格蕾塔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声色俱厉道,“我很遗憾你变成了这副自私浅薄的模样,但你给我听着,十八年前你还在你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她也只是个丧失自理能力的病弱孕妇,要是我心疼那点所剩无几的食物和水,你早就胎死腹中!如今的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跟我大放厥词?”
……
杜€€对这场闹剧感到无聊地摆头,他的眼睛瞟向墙上的挂钟,快一个小时了。
他邻座的人点评:“这孩子还太年轻了,只有十八岁,不明白永远不要当面反驳你的长官,哪怕她是你母亲。”
杜€€说:“十八岁,的确是不想死的年纪。”
“我二十八岁了,仍然不想死啊。”邻座的人无奈笑道,“不过真选了我的话,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