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征要去的地方,距离问剑谷不算很远,稍微有些偏僻,名为枫渔村。
地如其名,是个依靠捕鱼为生的小村子。
枫渔村背靠湖泊,世世代代传以渔业,凭此一度富庶。然而,好景不长,约莫十年前的某天,捕鱼的湖泊上,毫无缘由地起了雾。
起初,人们以为是天象,歇了两日,没放在心上。可大雾弥久不散,这可急坏了村人,倘若一直如此,该怎么维持生计?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冒险出渔,结果一去不返。家人纷纷以为他遭逢不测,哭泣涟涟时,那人却又回来了。
据他所言,进到雾中后,他便神思恍惚,一头睡去,做了个极长也极清晰的梦。一觉醒来,竟回到了岸边,肚子饿得发昏,只得先回家来,谁想已是天后。
之后,又有不信邪的年轻人前去试探,皆无功而返,遭遇和第一位一模一样。
这雾气来得邪门,村里有老人见多识广,颤巍巍地喊,只怕有妖孽作祟,快去请仙长。
于是挨家挨户凑足银钱,登上问剑谷,在善功堂挂了牌子。可惜,酬金微薄,还都是凡俗之物,谷中弟子没几个看得上;好不容易有人闲来无事,顺路凑个热闹,却同凡人一般睡了日,大梦一场。
醒来后,深觉丢人,也不敢多提,回去后牌子一扔,就当没发生过。等善功堂发现补齐任务牌,已太晚了,按照排序,很快淹没在重重牌子里,无人问津。
其实,若那前来的弟子再博闻强识些、或上点心多问问,就会察觉此事非比寻常。
€€€€能悄无声息改换环境,令整片湖泊生雾,必是结丹以上的妖。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在枫渔村后湖作祟的妖兽,乃一只结丹期的蚌妖。
不过谢征敢以练气五阶的修为前往,自然有把握。
《问道》中别的不谈,关乎蔚凤的历练见闻,都抽丝剥茧写得无比详尽,枫渔村之谜也不例外。
蔚凤以筑基修为,硬闯迷雾,才明白所谓的“做梦”,是由蚌妖编织出的一场幻境。
这蚌妖虽为结丹期,毕生却只习得两招:其中之一,便是究由入雾者的记忆经历,设下幻境,亦真亦假,藏身其中。
若能将它揪出,方可算作勘破,这时,蚌妖就会使出它所学会的第二招€€€€
丢盔弃甲,金蝉脱壳。
扔下全部家当,乃至蚌壳,本体滑入水中,顺流飘走。
毫无杀伤力,也不知怎么长到这么大的。
不过即便空有一身修为,好歹是个金丹妖兽,一技之长的幻境,能将蔚凤封印的前尘往事都扒出来,让主角对自己的来历起了疑心。
虽说清楚即将遇见什么,但谢征仍旧不敢托大,日夜兼程地赶路,终于在半个月内抵达了枫渔村。
时隔多年,这儿的人们早已干起了其它生计,也算有声有色,乍然听闻有仙长来除妖,俱是一惊。
他们不敢怠慢,请出村长,迎到家里,细细与谢征讲述了后湖的事。
“以前,那片湖叫作丰泽,大家都寄望它……自起雾后,我们都管那儿叫迷梦泽。”
“其实,也没闹出些别的乱子,究竟有没有妖怪,着实不好说。至于报酬……唉……”
见老者面露窘迫,想来过去承诺时,枫渔村尚还富足,如今大概付不起了。谢征本意也不为赚取他们的钱财,当即道:“此趟前来,是为除妖一事。替天行道,乃问剑谷弟子应尽之责,您不必破费。”
“仙长!多谢仙长!”村长颤颤巍巍拄着拐杖,眼中含泪,俯首道,“但求仙长能驱散那片妖雾,还枫渔村一个丰泽湖,还我们一个清净啊!”
他意态激动,若非谢征及时制止,差点跪下身去。被阻拦后不依不饶,称天色已晚,先歇歇脚,非要谢征去住主屋,第二日摆完宴再走。
盛情之下,谢征只得借口除妖心切,要来一只小船,趁着夜色,直奔迷梦泽。
在他的身影全然没入雾中以后,有两道头戴斗笠、身着问剑谷外门服饰的影子忽然现出身形,不声不响地跟了上去,临近水边,堪堪停住。
矮些的那个抬起头,寻不到要跟的那个背影,幽幽道:“我们没有船。”
高些的那个摩挲着下颌,闻言一哼:“这有何难?”
他招招手,从地面顺来一片落叶,随意折了两道,扔进湖中。
那片叶子叠的小船转瞬膨胀,很快,便有足矣容纳两人的空间。
两名身量修长的少年挤进船里,矮个子还兀自嘟哝:“若是你早些告我,你小师叔是为下山弟子铸器,我就跟着谢征一块来了,也不用鬼鬼祟祟做贼似的尾随他。”
“得了吧,你师兄要不要你都难说。”高个子嗤之以鼻,“谁像你,撞见师兄下山,一定要跟过去,没断奶似的。”
“蔚明光,你别太嚣张,和你小师叔置气跑下山就算了,还非要赖着我不走,今年几岁?”
“傅仪景,你也别太嚣张,若非有我,你以为你能在这里?信不信把你扔下船,叫你在水里扑腾?”
“有本事来啊,下去我就把船掀了,反正怕水的不是我。”
“你……!”
压低的争执声中,叶子船晃晃悠悠,一并钻进了雾里。
第60章 幻境(一)
凌晨五点半, 闹钟准时响起。
起身关掉闹钟,谢征睁开眼眸,神色无比清醒, 没有半分刚从睡梦中回神的迷茫。
他环顾一圈现代化的房间门,带有一丝预料之中的了然。
究由记忆与经历编织的幻境,于他而言, 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是哪里?
€€€€自然是他生活了十八年的21世纪。
接下来, 只要仔细观察谁在这种环境中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就能捉住那个蚌妖了。
谢征利索地拿过床头柜上叠好的校服, 正要穿上身,忽然觉得一阵不对劲。
脊背上, 有什么轻轻骚动, 传来异样的麻痒。
他回头望了一眼,一对翅膀跃入眼帘, 随呼吸缓慢地翕动着。
等等,翅膀?
唇角抽搐,下意识浑身一震,那对翅膀抖索舒展开雪白的羽毛,微妙的感觉, 令谢征很快认清:它确实长在自己背上。
思维空白了几秒钟。
谢征出奇的冷静, 短暂愣神过后, 迅速抖开手中蓝白相间门的校服, 翻过面来,在背部发现了两道开口。
浑然天成的裁剪,甚至还包了边,就像特意为什么能伸出来的物什准备的。
沉默片刻,谢征放下校服, 下床来到穿衣镜前。
镜子中,清晰地映出一个高挑清瘦的影子。短发,刘海细碎而长,白皙稍带青涩的面容,右边眼皮一点小痣,是高中时期他的脸。
不同寻常的是,原本该长着耳朵的位置,延展出雪白的翎羽,一直翘到鬓角,瞧上去不伦不类。
伸出手,指甲尖长,厚实且锋利。
垂落背后的羽翼收拢左右,意念一动,€€尔展开,约莫有手臂展开那般长,击拂有力,令人毫不怀疑能够借助它翱翔天际。
……真是疯了。
谢征按住太阳穴,闭了闭眼,亲眼看到自己这副近乎妖怪的面貌,不可谓冲击不大,他试图缓一缓。
这是怎么一回事?
幻境的确编织出了他所熟悉的现代,却将他变成了一只鸟妖?
€€€€鸟妖?
谢征蹙起眉,原著中,蔚凤的幻境正是他封印在记忆中的凤巢,被数不清的鸟妖簇拥着,呼唤着殿下。
但不应当,他替蔚凤入了迷雾,为何还会出现鸟妖?难道是他印象里的剧情作祟?
亦或……谢征目光一沉,进这幻境的,并非他一人?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从没指望过能一帆风顺。
回去套好校服,去卫生间门洗漱完,谢征推开房门,走进客厅。
空无一人,高中生起得早,这个点,家里人都还在睡,向来是他热热昨晚秦颂梨备好的早餐,吃完就直接去学校。
幻境重现的是入雾之人的记忆,蚌妖一般也不会伪装成幻境主人熟悉的存在,容易被拆穿。
它习惯混入人群,随波逐流当个路人,在蔚凤的幻境里,就装成了鸟妖臣子中的一员,蹲在边角划水。
所以……谢征盯着对面的那间门房,里面是他妈妈和妹妹的幻影。
他犹豫了番,还是没能忍住,上前敲响了房门。
过了一会儿,披着外套的秦颂梨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小征?怎么了?”
清秀温婉的面容,柔和的嗓音,在记忆中本已有些陌生了,令谢征一时间门恍如隔世。
她背后与他如出一辙的雪白翅膀,又明晃晃地昭示着,这些都不是真的。
“没什么,妈妈。”他摇摇头,“我能进去看看小运吗?”
秦颂梨略带疑惑地让开身,跟着谢征一路走到床边,看他蹲下来,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轻轻拨开谢运脸上睡乱的发丝。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直到谢运模模糊糊地感到注视醒来,眯起眼,望见他的脸,揉着眼睛问:“哥哥?……你怎么没去凤巢上学呀?”
凤巢,上学,两个完全不搭调的词语。
谢征心里有了计较,面上则放柔神色:“一会儿就去。想小运了,来看看你。”
谢运一下子笑了,谢征便摸了摸她的头发,说道:“你继续睡,哥哥走了。”
“嗯……好,哥哥再见。”
小姑娘朦朦胧胧地又睡过去,大抵以为是在做梦。谢征站起身,回头对上秦颂梨担忧的目光,清楚自己的举动很奇怪。
奇怪就奇怪吧,反正……也是幻境。
这么想着,谢征按捺下不稳的心绪,过去轻轻抱了秦颂梨一下。
“我也很想妈妈。”类似的话,放到现实里,他是绝说不出口的,但在这个亦真亦假的世界,谢征决定放纵一点。
但也仅仅是一点,蜻蜓点水般,他松开手,对秦颂梨一笑,“我去上学了。”
忽视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关上门,长舒一口气。不多时,谢征的神情便重归平静,双眸冷醒。
他拿上书包,大步走出家门。
沿途只有一条路,钢筋高楼,车水马龙,汇集为虚影在身边沉浮。
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没有脸,衣服款式细看也十分粗糙,仿佛糊成一团的色块,颇有些惊悚。
幻境终究是幻境,编织得再真实,也依托于他的记忆。谢征又不是超忆症,虽说记忆力不错,但也不可能连路人的细节都记得清。
不完整的形象,蚌妖也无法藏身。因此,真正的舞台多半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