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桌前,蚌妖盯着对面黑漆漆的影子看了又看,一时间,产生了分外绝妙的想法。
动不了真正的柳长英,拿幻象出出气,好似也不错。
“我,我也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练幻术时常常有这种事,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修为还能精进,我便没上心。”
傅偏楼手中,蚌壳一张一合,委屈巴巴地解释道:“我对柳长英那厮的身体没有兴趣!也不喜欢裸奔!只是人族向来以衣不蔽体为耻,柳长英那种地位,肯定更加介意……”
“所以你便脱了衣物,光天化日袒胸露怀,还在脸上画王八?”傅偏楼一阵好笑,真是鬼才。
蔚凤没能看见那副画面,努力想象了番道门第一人顶着满脸墨汁、光着身子四处乱跑的模样,狠狠一哆嗦。
感觉看了的人都会被灭口。
蚌妖哇哇大哭:“我本打算试试看掐死柳长英,以消心头之恨,做到一半觉得呼吸艰难,有点怕,就停手了。”
“白老大怪我吧!小贝壳老了,变成老贝壳了,老贝壳还是这么不中用!连个幻象都不敢杀!”
“傻不傻,变成柳长英的可是你,你想自尽?”傅偏楼撇撇嘴,“还有,你看清楚,我不是什么白老大。”
幻境碎裂,蚌妖也并非真的傻子,知道眼前之人是真实存在的。更何况仔细一瞧,就发觉他和白承修气质截然不同。
后者闲适恣肆,潇洒明朗;而这位则正相反,面上鲜活,骨子里却透出一股压抑。
但长相着实太像了,白承修成为妖修后,被龙谷里的妖看顾着长大,恰好是差不多年纪时走的,蚌妖对此少年形貌印象深刻。
“是,我知。”它颤巍巍地望着傅偏楼,哽咽不已,“老贝壳我……冒昧猜测。您莫非……是白老大的后人么?”
“说来说去,白老大究竟是谁?”蔚凤摸着天焰剑,没有第一时间动手,旁观事态,终于忍不住发问。
这也是谢征与傅偏楼想知道的。
蚌妖盯了他好几眼,直把人看得蹙眉不已:“哦……是您……”
回过神,它继而惆怅道:“白老大,唤作白承修,乃世间最后一条白龙。”
“白龙?!”
蔚凤惊疑不定,“你是说,傅仪景和那掀起妖道大战、死在兽谷的孽龙长得一模一样?他是妖?”
“什么孽龙!”被触及逆鳞,蚌妖怒道,“凤皇大人,您曾与白老大交好,竟也认定当年事态是他的错么?是妖又如何?您不也是?”
“什么凤皇?”蔚凤慌乱斥道,“你少胡言乱语!”
老贝壳怒也就一瞬间,立马怂了,缩回壳里不敢作声。傅偏楼捧着它,瞪了蔚凤一眼:“说正事呢,你少添乱。”
“我怎么就是妖了?”蔚凤不信邪地敲击蚌壳,“出来,把话说清楚!”
“有何不清楚?”傅偏楼问,“想想那个幻境,我若真是白龙,你不就是红毛鸟?蔚明光,你自己心里有数!”
“我……”一时失言,蔚凤狼狈地躲开视线。
他是意识到他身上兴许有些秘密,可当了十年的道修,突然告知他,他其实是妖€€€€还并非普通的妖,这令他如何接受?
蔚凤不再插嘴,换傅偏楼急躁地摇着蚌妖,“那条白龙的事迹,我也听闻过。我真和他那般相像?他真的死了?但那不是三百年前的事了吗?我才活了十五年!”
谢征见两人都不太冷静,叹息一声,伸手将蚌壳接来,开口,语气淡淡:“都安静些。”
傅偏楼意识到自己有些焦虑,当即闭了嘴。谢征低头对蚌壳道:“在你之前,有一个妖修曾找上过我们,唤他小主人。它的真身是条青鳞金眼的巨蛇,你可认得?”
这番话极其灵效,蚌妖立刻从壳中探出头来,喜道:“是青蟒!”
“兽谷一役,他拼死也要给白老大报仇,留在了那边,后来听闻被道修抓走了……原来还活着。那死心眼的,竟也学白老大成了妖修吗,他在哪里?”
“……”谢征摇摇头,“他当时正被清云宗追杀……抱歉。”
蚌妖眼中的光黯淡下去,垂头丧气:“是吗。”
沉默片刻,它张了张蚌壳,低低地说:
“罢了,罢了,青蟒对白老大最是忠心。白老大死后,他本就不想活了。死前能见到白老大的后人,想必也满足了吧……”
“小主人……”它又去看傅偏楼,“和我不同,龙谷中,青蟒修为最高,白老大有什么要事,一般都会交代他。既然他这么说,看来您真的是……”
不同于它的喜悦,傅偏楼堪称五味杂陈。
那条蛇妖拉住他时,言语中就透露出,和他长相相似、极有可能是他亲生父亲的那人,已经死去了。
可他没想到,是那般早、又那般惨烈的死。
“我……”欲言又止,停了许久,傅偏楼才轻声问,“我的……父亲,他是怎样一个人?我的娘亲呢,又是谁?”
蚌妖软肉摆动,像在摇头。
“白老大有后一事,在此之前,我也不清楚。”
它跳到傅偏楼肩上,小心地用壳蹭了蹭他的鬓发,好像一位长者在爱惜小辈。
“但您若是想知晓白老大的事情……老贝壳可以,慢慢和您说。”
“他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回程 你乃人欲啊。
白雾散去, 盈盈如一泓碧玉的湖泊,终于在十年后重见天日。
渔船靠岸,村人喜极而泣, 纷纷迎上前, 大赞仙长神异。
又是想要叩谢,又是要大办宴席, 谢征借修道之人不沾五谷推辞了去, 好不容易才挣脱盛情,离开村口,返身回到迷梦泽边。
天光正好,水波潋滟, 傅偏楼和蔚凤站在那儿, 前者肩上还趴着一只不起眼的灰扑扑小蚌壳。
凝视着迫不及待乘船出渔的凡人,傅偏楼伸手敲了敲蚌壳, 不无责怪地说:“你倒寻了处好地方睡觉, 可苦了这些人家。”
“小主人教训得是。”不知该怎样称呼白老大的孩子,老贝壳干脆学了青蟒的叫法, 闷闷回应。
它自小在兽谷长大,后来兽谷无法再呆下去,便去往荒原,不曾通晓凡间之事。
妖族向来以实力为尊, 可占一片天地, 谁知到了这边,短短一觉竟耽误了整个枫渔村十年生计?
“我已告知村长,呆在此处的妖是只河蚌,吞吐间产下不少宝珠,日后捕捞时可注意一二。”谢征道, “将功补过,也算折罪了。”
老贝壳一下子打起精神,乐滋滋地说:“想不到那些没用的石子还挺值钱……多谢小主人的师兄费心。”
它十年来未曾害过一人,并非什么恶妖,还与傅偏楼和蔚凤都有故旧,知道许多过去的事情。三人商议后,决定将其带回问剑谷。
谢征瞥了眼穿着外门弟子服饰的两个,心知是为了混上登仙船,不被他察觉。
他本对傅偏楼不声不响地跟上自己颇有微词,可幻境一役,变相见识过傅偏楼的过去后,怎生得起气来?只淡淡看过了,按下不提。
倒是傅偏楼略一对上他的目光,就记起自己其实是偷偷跟来的,还把幻境折腾得格外复杂,顿时心虚不已。
他在袖中摸索两下,蹭到谢征身边,勾了勾他的手。
一方冰凉的玉盒被塞了过来。
谢征疑惑,傅偏楼讨好道:“老贝壳方才给我的,说是白承修留下的东西。这些年它为逃命丢得快差不多了,就剩这个比较稀罕。”
他还不知怎样称呼他的父亲,叫爹太近乎,叫白龙太生疏,便直呼其名。
以蚌妖口中白承修的为人,想来不会介意。
谢征为何下山,又为何没有告诉他,在知晓这是什么的一刹那,傅偏楼就全明白了。
洗灵果,能洗去一枚灵根。哪怕毕生只能用上一次,成效远远不如他的血丹,也足够道人们争得头破血流了。
这大抵是写在那本书上的东西,老贝壳空有结丹修为,没攻击性,幻境对谢征而言又不足为惧,柿子自然挑软的捏。
若非他与蔚凤搅和,到手岂不轻轻松松?
他一面有些愧疚,自觉坏了谢征好事;一面不禁暗暗嘀咕:洗灵果什么的,根本没他有用好嘛。
谢征本就为此而来,也不和他客气,收下后,望向还在发呆的蔚凤,唤了一句:“蔚师兄?”
蔚凤恍若惊醒般,浑身一凛:“嗯?”
“该回程了。”
傅偏楼见他神情恍惚,奇怪道:“你怎么了?”
“我……”犹疑片刻,蔚凤低声说,“我好似,想起了些什么。”
一点模糊的画面,巨大无比、高耸入云的梧桐木,还有数不胜数、用殷殷目光盯着他的鸟妖。
仅仅这一点,就有沉重到种令人窒息的错觉。
“说来也奇怪。”老贝壳道,“白老大邀您来龙谷做客时,我曾与凤皇大人有一面之缘。”
“彼时您虽为人形,却只是寻常的大妖化形,留有羽翼。想必后来应是和白老大一样,转了妖修,可为何会记不得前尘?”
“……我,”到这种地步,心中再兵荒马乱,蔚凤也无法否认自己是凤凰的事实,摇头喃喃,“我不知。”
谢征清楚他是自己封印了记忆,个中缘由,原著没有正面描写过,但会离开凤巢,似乎是因为他的弟弟和妹妹。
凤凰一族后代凋零,最后一只活着的凤凰去世后,凤凰蛋数百年没有任何动静。
蔚凤出生时,是当时唯一的一只凤凰,从小就被当成凤皇奉养,责任沉重。
他肩负着鸟妖们的尊崇与希冀,又被过度保护,身为火凤,竟从未张开过羽翼,翱翔天际,几乎没迈出过凤巢一步。
为了安臣民们的心,蔚凤向来默默忍受着,直到有枚凤凰蛋焕发生机,竟一下诞出了对双子,一雄一雌。
鸟妖们喜不自胜,对两位小殿下呵护备至,这令习惯了被约束的蔚凤十分苦闷。
既庆幸往后不会是孤身一人,不必承担整族的血脉延续,又茫然若失。
这种烦躁愈演愈烈,他一时冲动,便偷偷跑了出去。
“凤皇失踪一事,差不多就发生在我来凡间时,有所耳闻过。”老贝壳感叹,“想不到您竟混入了道门。”
蔚凤下意识问:“闹得很大?”
“您可是凤皇大人!那段时日,荒原上空简直日日盘旋着鸟妖,若非凤巢还有两位小殿下,估计还要疯。”
“是吗。”愣愣地回了一句,蔚凤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心情低落,傅偏楼瞧得出,便开口扯开话题:“对了,老贝壳是妖,就这么和我们回去问剑谷,不要紧么?”
“它是妖兽,并非妖修。”蔚凤回过神,解释道,“装成你的灵兽就好,问剑谷也有豢养的。”
“灵兽?”傅偏楼问,“和妖兽有何区别?”
“区别……”蔚凤苦笑,“区别在于,是否为道修驯化吧。”
想想,也挺讽刺的。
他忽然又想到什么,上下打量着傅偏楼,沉吟:“奇怪,你若是白龙之子,至少也该是半妖才对,为何身上没有半点妖气,也无妖身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