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征问:“寻常半妖如何?”
“半妖罕见,且一向地位极低,我未曾亲眼看过。”蔚凤想了想道,“听说,会维持妖族化形的那般姿态,无法现出妖身,倒是会有灵根。”
“照理,傅仪景该是幻境中那副模样才对……”
没有妖气妖身,不是妖;父亲乃白龙,也不是人;甚至并非半妖……
血液还能助人洗灵,与传闻里的无垢道体一致。
眸色晦暗,谢征不明白,傅偏楼究竟是什么?
那厢,傅偏楼也在想这个问题。
他试图从魔口中诓出些什么,对方只冷笑着,阴阳怪气地说:“你乃人欲啊。”
语焉不详,完全无法理解。
一行人各怀心事,返程路上沉默不语。老贝壳见个个愁眉不展,觉也不睡了,给他们讲起白承修当年的种种事迹。
它描述得绘声绘色,兴致上来,还用蜃气幻化出画面,十分引人入胜。
讲到大战深山食人魔蛛三天三夜,蔚凤目露憧憬;讲到不惧道门势力,当街斩杀欺压凡人、作威作福的修士,傅偏楼眼带欣赏。
讲到为求臻境,义无反顾散去修为,重头来过时,谢征也忍不住叹道:“实乃豪杰。”
“如此行事不拘,性情洒脱之人,竟被污名至此,可惜……”蔚凤想起先前蚌妖说他与白承修交好,不由问,“过去,我与他是友人么?”
老贝壳笑了两声:“凤皇大人,您来龙谷做客时,仅有十岁,还是只幼崽呢。”
“您自出生起,作为世上唯一一只凤凰,一直被保护在凤巢。白老大看不下去,上门再三保证,才带着重重卫兵,将您请来了龙谷。”
说是交好,实际上更偏向于照顾,白承修孑然一身,自然对处境相似的蔚凤有所怜爱。
它回忆道:“为维持威仪,您啊,非要化形成青年样貌,佯装成熟。凤凰天生修为高深,外表毫无破绽,只是……”
随着它所思所想,蜃气浮动,在几人眼前演变为一个缩小版的人影。
修眉凤目,长发束于琉冕之中,身着描金玄衣,身后一双如火羽翼。
看上去无比俊美庄严的青年,被簇拥在形形色色的鸟羽中,高昂着下颌。
与端出的高傲相反,那双眼睛好奇地四处乱瞟,动作也磕磕绊绊,很是幼稚,像极了小孩学着大人装模作样,一不小心,还滑了下,差点摔了个四脚朝天。
谢征别过头,忍俊不禁,傅偏楼更笑得不行。蔚凤面上羞窘烧红,一剑鞘戳去,把幻象打散了。
“干嘛,多可爱。”傅偏楼故意强调了“可爱”二字,调笑道,“让我多瞧两眼啊。”
蔚凤不理睬他,快步走到前边去,眼不见为净。
“那日是凤皇大人的生辰,”老贝壳怀念地说,“凤巢的妖不许白老大把您带出去,他只好在谷内大办宴会,从凡间搜罗了不少吃食……”
“生辰?”蔚凤一怔,他好似忘了什么。
他没有过去的记忆,肯定不知晓自己真正的生辰。
傅偏楼还以为他是想弄清楚,抖了抖蚌壳,老贝壳顿时心领神会,绞尽脑汁回忆半天,才道:
“我记得,那是个春日,谷里桃花在开,桃树精说时候正适合修炼?”
过去太久,它实在分不清究竟在哪一天了,不免讪讪:“抱歉,凤皇大人,老贝壳记性不好,忘的差不多了……”
“不要紧。”蔚凤摇摇头,眉头蹙起,“只是,我仿佛忘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什么来着?”
谢征轻咳一声,提醒道:“宣师叔。”
“……”
蔚凤的脸色先青后白,宣明聆生辰在即,他吵架时放狠话说不会去,哪里想过真的不去?小师叔要伤心的。
他们来时日夜兼程都花了半个月,回去若不快点,可就赶不上那该死的生辰宴了……他连续蝉联几届魁首,并不打算把这份“殊荣”让给别人。
小师叔最亲近的人是他,最在乎小师叔生辰、送上最好贺礼的,也该是他才行!
可今年……他光顾着置气,又随傅仪景跟着他师兄跑来这里,被幻境弄得晕头转向,完全将其抛之脑后,至今还未想好该送什么。
仓促准备,定要落入下风。
简直奇耻大辱!
越想,蔚凤越绝望,要哭不哭地回过头,气若游丝:
“吾命休矣……”
生辰 你没生我的气,真是太好了。……
华灯初上, 惯来冷冷清清的弟子峰,今日,却是截然不同的一副光景。
数道凌空之声划过, 问剑谷外门弟子的白衫博带飘逸非常, 御剑飞行的几人对视几眼,纷纷寒暄起来。
“齐师兄,好些年不见你,稀客啊!”
“之前接了个棘手的任务牌子, 去往荒原取材, 是耽搁了不少时间。”
“哎呀,荒原乃群妖聚集之地, 齐师兄想来收获不菲,这是要一举夺下生辰宴魁首?今晚可得让大家见识见识,开开眼界。”
“师妹说笑,贺礼浅薄, 宣师叔不嫌弃就好。至于魁首……呵呵,我们这些小打小闹,怎比得上内门师兄随手一拿?”
虽未直接点名,但在场众修士皆露出微妙神情,对齐师兄所指的人心知肚明。
没事爱来掺合外门盛会的蔚明光, 每回都将风头抢尽,叫他们苦不堪言。
整个问剑谷, 内门弟子寥寥, 无一不地位尊贵、天赋异禀,道行更远在同辈人之上。
能拜在宗门长老座下的,灵石资源,样样不缺, 千金难求的养气丹当糖豆吃,仙境中数得上名的灵器扔着玩。
别人师尊抖抖袖子扔下的东西,在外边抢破头都够不着,真的拿到,也赶紧自己收起来,哪里舍得送人,只为博一晚的面子?
这项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传统,在蔚凤十二岁那年插足后,多少失了点意思。
精心准备想赢得满堂喝彩,但无论如何都稍逊一筹,没有怨言是不可能的,谁想年年争第二?
但比家底,他们远不能及;比心意,竟也赛不过。蔚凤拿出来的东西,有些对他来说也大有裨益,扪心自问,他们做不到这般程度。
毕竟是宣明聆从小养大的人,亲疏不同。
一念及此,本春风得意的齐师兄不禁心绪复杂,“也不知道,今年,蔚师兄又会送上何种奇珍?”
而此刻,宣明聆也在想这件事。
他倒不在意蔚凤会送什么,但临近生辰,对方迟迟未曾出现,令他十分坐立不安。
一个多月了,莫非还没消气么?
印象里,蔚凤好似从未与他置气如此之久过。
“宣师叔?”屋外,传来琼光的呼唤,“时候差不多了,大家都在问剑台那边等着。”
回过神,宣明聆低低“嗯”了一声,应道:“我一会儿过去。”
其实他心里明白,去与否,并不碍事。
生辰宴重在最后一个“宴”字,问剑谷弟子齐聚一堂,酒酣淋漓,讲讲出门历练时的奇遇趣闻。
他只用在尾声时露个面,有由头让大家展示送礼便好。其中真心,他很感激,却也不会妄尊自大,觉得这些全是为了他。
收到的贺礼,宣明聆从不泰然受之,后续还得寻个契机还回去,避免欠下人情债。
会信重心偏在“生辰”上的,也就蔚凤那傻小子了。
“宣师叔,恭祝诞辰!”
“宣师叔,这是我在明涞仙境寻得的一副金刚熊爪,乃炼器上佳材料……”
“宣师叔……”
微笑着一一谢过,入目白影重重,始终不见那抹张扬的红。气氛推至**,也有人开始暗暗嘀咕,怎么不见蔚师兄?
修士耳清目明,更何况并非一人在问,宣明聆于座上不动声色,心底则缓缓沉了下去。
……不来。
苦涩的茶水滑入喉中,不知滋味。宣明聆忽然记起蔚凤第一回参加生辰宴的那日。
不过十二岁的少年,背着他偷偷摸下山,费尽心思跑去水域,为他折了一枝罕见的冬藏珊瑚,胡搅蛮缠地慑压全场。
大家以为是恕己长老赐下的宝物,艳羡不已,殊不知蔚凤不曾借过师尊之势,奉上的贺礼,皆他亲手所得。
回头养伤,挨训还得意地笑,说:“小师叔待我比这里的任何一个都好,那我也合该送的比他们都好,怎么都值当的。”
后来,这枝珊瑚一半被宣明聆融进天焰剑鞘,另一半则用作琴身装饰,放在房中。
垂眸,眼前浮现出一张青涩的笑颜,意气风发,又别样认真,和争吵时又委屈又不忿的眉目重合在了一起。
“知道朝我发火,为何不能对那些弟子也摆摆脸色?”
“强颜欢笑,有什么意思?”
“赶我走是吧?我走就是了!”
种种话语回响在耳边,宣明聆性子看似温和,其实异常固执,自己拿惯了主意,根本不会听劝。
眼下却情不自禁地犹疑,是不是他真的错了?
说贺喜诞辰,可他的出生是一桩罪,夺走了母亲的性命,令父亲神伤至今。虽已过去许久,宣明聆也并不认为这天值得欢庆。
不拒绝,是为不辜负他人好意,可他却在不自觉中,伤到了对他最好的那个人……恃宠而骄,实在不该。
微微一叹,宣明聆回过神,发觉几乎所有弟子都在看他。
“宣师叔是否乏了?”琼光清楚他在想什么、又在等什么,没有揭破,体贴道,“很多师兄师姐许久不见,难免话多,闹腾了些,都忘了师叔身体不好……我扶师叔回房吧?”
这番话正中宣明聆下怀,他实在撑不住,以袖遮面,掩了掩忧愁神色,歉然道:“失礼,扫了诸位兴致。我独自回去就好。”
琼光忙道:“师叔可别折煞我们,千万保重身体。”
离了问剑台,周遭声息渐冷,十分安静。
宣明聆仰头望了眼昏暗月色,又觉得过分静了,他首回提前离席,不知能做些什么。这种日子,好似什么都不大合适。
以前,没有所谓的生辰宴时,每逢此日,他都会接牌下山,以恶妖之血悼念故去的亡母。但如今,他已久不动手杀妖了。
谷内年轻弟子知他是铸器师,知他卡在筑基巅峰不得寸进,知他不爱发火……却不知二十多年前,宣明聆是问剑谷杀心最重之人。
他根骨一般,于剑道天赋也有限,生生靠灵丹妙药堆砌上筑基期,看着年少有为,实则基底虚浮。
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在诛灭妖邪时从无留情,妖兽也好、长相与人无异的妖修也罢,但凡作恶,不问缘由,一剑斩之,硬生生斩出满身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