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岁的宣明聆几乎疯了般在接任务牌,不停地下山。
他无法与背负着母亲性命的自己和解,更无法与害死了母亲的妖族和解,囿于资质,他早早地看到了人生尽头,也感到父亲对他的失望。
仿佛赎罪,又仿佛为了证明自我,他出生入死,被恨迷了双眼,曾一度极其偏激。
偏激到……害了一只救下自己性命的妖。
€€€€赤红如同燃烧着的羽翼紧紧裹住身体,呈现出保护的茧状。
茧中,男人的血从唇角溢出,一点一滴敲打在手背上,烫得他一把丢了剑,从晕眩中醒来,遵守本能反应的手不停颤抖。
那张无比张扬俊美、生平罕见的脸靠得很近,漂亮的绯色耳翎与妖纹无不昭示:他是一只化成人形的禽族大妖。
被救下的道门少年一剑穿胸,大妖眼里似乎有些震惊,也有种“果然如此”的失望。
即便这样,他也没有弃人不顾,抱着宣明聆一路飞逃,流下的血珠在身后连成了串。
追来的道人目露贪婪,竟从袖中取出玉瓶,一滴不落地收了起来。
那副嘴脸像是在宣明聆心中猛地撕开一道豁口,他情不自禁地质疑起出生以来,父亲教导他的东西。
妖为邪,道为正。
倘若如此,为何救他的是只妖,拿他当破绽威胁,对他性命不屑一顾的,是道人呢?
混乱、迷茫、懊恼……剧烈的风吹得他睁不开眼,所见只剩红。
血的红,衣衫的红,赤羽的红。
属于火凤的,简直要将视线燃烧的红。刺目,耀眼,又无法移开目光。
鸟妖啼鸣,若金玉相撞,熊熊烈焰织成密不透风的网。
道人修为并不如他,手中模样怪异、针刺似的武器却邪诡非常,像自己开了眼般,每一下都血羽横飞。
这种层面的战斗,根本不是他一介小小筑基修士能掺和的,宣明聆很快便因灵力震荡七窍流血,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躺在一处悬崖的山洞里,手中攥着一枚羽毛,大妖气息浓厚,足矣护他周全。
洞口血迹星星点点,宣明聆看到同样沾满血迹的剑,捅穿那只妖胸口的那一幕挥之不去,若非如此,对方也不至于落入下风。
手腕松脱,握不住剑,凶器自崖边滚下,很快不见踪影。
宣明聆满目茫然。
他修养几日,勉强收拾好心绪,打道回府。却在途中一个村子的小径上,瞧见个昏倒在地的红衣幼童。
翻过身,瞳孔骤缩,即便褪去妖羽,缩水了好几度,感受不到妖气,也不难看出这是谁。
是那个男人。
是凤凰……或者说,凤皇。
大抵才炼成人身,修为散尽,脆弱无比,不需要剑,光凭手指就能掐死。
但宣明聆没有那么做。
他将孩童抱起,明明不重,臂弯却沉甸甸的,一如他的心。
把妖修带回谷是大忌,倘若被父亲知晓,他定会被逐出家门。
可……把对方留下,万一被那道人发现,下场大概比死无葬身之地还要凄惨。他做不到。
本以为照顾到人醒后,就能放他离开。不曾想孩童睁开眼,竟懵懂无知,和先前的大妖没有半处相似,也不知遭遇了什么。
宣明聆别无他法,只得将人留下。
从此,他再提不起剑了。
这是他的罪,和出生相似的罪,以他人之“死”换来的生,需要用一辈子去偿还。
刻意取名叫“小凤凰”,正是为不断地提醒自己蔚凤的身份€€€€勿失勿忘。
勿失勿忘,那么,他是何时迷失在少年的纵容之中,又何时遗忘了前尘往事,甚至会对那人发脾气的?
静坐在屋内,拨动那架珊瑚琴,音律邈邈。迷蒙之中,雾气围来,好像有谁轻轻抚摸着他的发顶,无比温柔。
“好孩子……娘亲,没法陪你长大了……不要怪娘……也不要怪自己……”
“夫人,你为何非要把他生下来!明明清楚自己的身体撑不住……”
“我愿如此!比起为我哭,我更希望你们能为他高兴……看,他在对我笑,多可爱啊……”
埋藏在记忆角落中,刚刚出生时听到的话语,如千丝万缕的香气,将他包裹、抚平。
“娘……”
宣明聆眼角落下一滴泪,呢喃着。
原来,他的娘亲是这样想的么?她并不责怪他的出生?不恨他夺去了她的命?
一只手伸来,替他拭去了泪痕。
清越动听的少年嗓音,在耳边唤道:“小师叔,别哭,别哭。那是蜃气的幻象,早就过去了。”
宣明聆抬起脸,看到蔚凤正蹙紧眉,方寸大乱地望来。
“抱歉,我……我只是想,给小师叔送个礼。”他手足无措地解释着,“是我太没分寸了,记起故去的母亲,小师叔你肯定很难过……我怎么想了这么个馊主意!”
宣明聆摇摇头,捉住他的手。
长长的沉默后,蔚凤开口道:“路上耽搁,回来迟了。”
“好在没过午夜,小师叔,尽管你不爱听,但……生辰吉乐。”
“愿你岁岁无忧,身体安康。”
吉乐?宣明聆想,倘若哪天,你记起从前,说不定要厌我的。
那也没关系,至少此刻,还一切安稳。
“小凤凰,”他笑了笑,眼眸醉似春风,“多谢……我很欢喜。”
“你没生我的气,实在太好了。”
73 加冠 他无法置身事外,便也坠入红尘。……
回山之后, 交完任务牌,谢征没有久等,径直闭了关。
打开傅偏楼给的玉盒, 一股清澈气息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他已是修士, 能感到天地间流窜的灵气,不难看出这枚玲珑剔透的果子里,蕴藏着怎样浓厚的灵力。
凡间灵气几近干涸,仙山上要好不少, 但和洗灵果完全比不了。
谢征这才对系统空间的离谱之处有些认知€€€€积分充足时, 那里的灵气竟完全不输。
含入洗灵果,调运灵力, 果肉化为暖流,与灵力交融, 从四肢百骸、关窍经脉中淌过,最终汇入丹田。
眉心、心口、下腹微微发烫, 奇异的感觉,仿佛有什么被掸灰尘那样轻轻祓除,内视气海, 四灵根仅剩其三。
金木水。
谢征原本五行缺火,若是洗去金行, 水木土相生相息,是最好的结果。不过想到他还在走剑道,又觉得留下金灵根挺不错。
开启系统空间,运转问剑谷法诀,沟通灵气。一周天后,谢征睁开眼, 若有所思。
只不过洗去一枚灵根,速度竟快了一倍有余……真真是天堑之别,也难怪人人眼馋这洗灵果,更难怪会对无垢道体趋之若鹜。
他不禁庆幸自己拒绝了傅偏楼的血丹,否则一旦被发觉异样,将会迎来灭顶之灾。
太弱,还是太弱。
成玄,柳长英,三百年前含冤而死的白承修……每一个名字,都是无形的压力。
强大肆意如白龙,最终都被逼向末路,他们想在飘摇风雨中求得生机、掌握命运,必须韬光养晦,尽快变强,强到足以俯瞰所有人才行。
撇去杂念,谢征缓缓入定。
……先修炼吧。
*
谢征本欲在外峰找件事做,赚取灵石供起居使用,还未托琼光介绍,宣明聆便先一步找上门来。
他听蔚凤遮掩着说过幻境一事,对里边的各种奇异器具很感兴趣,希望能了解更多,丰厚铸器之道,请谢征继续在学堂帮忙,自然,不会亏待。
蔚凤出门回来,一向会跟宣明聆叙述所见所闻,路上也曾和他们提过这个习惯,最终商定只隐去妖族之事。
稍感意外,不过谢征很快应下。
现代科技的概念放到仙侠世界,能做出些什么,他也有点好奇。
再者,学堂事务不多,有更多空闲修炼,宣明聆也是剑道前辈,可求教一二。
两人都很喜静,性格相合,彼此欣赏,还有蔚凤与傅偏楼这一层关系在,相处可谓和谐。谢征对此十分满意。
定下后,他晨起问剑台练剑,尔后前往茅屋,照看一会儿小萝卜头们,和宣明聆交流铸器练剑心得,间或应付一下来访的两位内门弟子。
月初于竹林一战,打完一道去膳房做些吃食,问问近况;回舍后打坐吐纳,在识海中随两仪剑修行……几点一线,无比平淡。
漫漫仙途并非玩笑,浸入其中,日子如流水一般,不经意地飞速掠过。
系统空间开开关关,谢征几乎对时间失去了概念。
冬季昼短,照常睁眼,天边还未亮。
山中寒意极重,好在修士寒暑不侵,一身单衣也不觉冷。
谢征还在心中描摹着方才那一招剑法,隐隐恍惚,腿边忽然有什么蹭了过来。
毛茸茸的,他一惊,差点下意识出手。
好在及时看清是谁,无言片刻,默默收回去拿剑的手,整理衣服起身。
“谢征?你修炼完了啊。”
床上,一脸困倦的傅偏楼揉着眼睛,嗓音喑哑地咕哝,“好久没睡,昨晚居然这么睡着了,真难得。”
谢征打理好自己,回来瞥了正穿着鞋的他一眼,问:“你怎么来了?”
傅偏楼住在内峰,两人各自修炼,向来互不打扰,只在月初比试后会留宿一晚。
昨天并非约好的日子才对,谢征不免困惑,却见傅偏楼猛地抬起头,盯着他,语气古怪地说:“你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