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声音, 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掩藏不住担心。
蔚凤想应一句“无事”, 好让他们安心, 可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什么哽住了般,实在说不出口。
……怎么会无事?
“宣明聆……小师叔……”
挤出的嗓音嘶哑到不成样子, 抬起脸,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唇角抽搐。
傅偏楼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 下意识捂住左眼后退一步,滋味复杂地咬住下唇。
尽管知晓蔚凤是结丹期, 在他不动用灵力的情况下不会被怎么样, 可这到底是他第一回不以攻击为目的, 主动将魔眼示人,心中难免惴惴。
此刻见蔚凤面露痛苦,不禁有些懊悔, 觉得自己的提议太过乱来。
无措地望向身旁的谢征, 对方递来一个宽慰的眼神, 上前扶住浑身犹在颤抖的蔚凤。
“蔚师兄,”谢征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宛若一泓清泉缓缓流入心间,不知不觉中抚平了焦躁, “你看到了什么?宣师叔吗?”
“他在草庐里教书, 转身走过台阶,再往前几步就能见到。”
对,那些是过去的事情了。
宣明聆……他的小师叔还活着。
蔚凤闭上眼调息片刻,再睁开时, 已恢复如常神色,只是手指依旧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天焰剑。
傅偏楼松口气,问道:“怎么样?可有找到你想知道的?”
蔚凤点点头,扯出一抹苦笑。
这可知道得太惨烈了点。
从魔眼中得知的东西,想必不是什么好事,傅偏楼心里清楚,也不去戳他痛处,故作轻快地拍拍他的肩:
“以前是以前,不要和现在混淆了,这不都重头再来了嘛。”
“嗯。”
低低应下,蔚凤又平复了一会心绪,想到最后迷蒙中听到的那番话,赶忙和他们说了,思忖道:“看来,我会想起前世,就是那人的手笔。”
“幽冥忘川水……幽冥。”他喃喃着,“我好似听说过。那是在界水尽头、天地边缘,无人可入之禁地,掌管着生死、魂魄、轮回。”
“据说,曾有修士不信邪,倚仗修为高深,妄图一探。可走进去后,就再未回来。”
“那人究竟是何来头,竟能取来忘川水……叫我去‘帮他们’,‘他们’又指谁?傅仪景,你们会知道前世,也是因此吗?”
谢征摇摇头,也有些困惑。
若只是一个“他”,不难猜测,就是傅偏楼,否则也不会有什么救赎反派BOSS的任务;可“他们”?还有谁?
……总不能是在说魔。
沉默间,蔚凤猛然一顿,从袖中取出一枚木雕的小巧鸟儿,摊平掌心,灵流涌出。
在谢征与傅偏楼不解的注视下,那只木鸟忽而开了口,传出宣明聆的温润嗓音:
“小凤凰,你去哪儿了?”
“原来是飞鹤传信。”傅偏楼偏偏头,还是有些奇怪。
修真界常用的法术,只是从哪里飞来的?他太出神了么,怎么半点都没感觉到。
蔚凤不语,手中木鸟则又开口:“仪景?那想必清规也在了。”
“宣、宣师叔?你怎么听得见我说话?”傅偏楼大惊,“这是怎么回事,宣师叔变成了木雕?”
蔚凤忍不住大笑出声:“傅仪景你可真敢想!”
很快反应过来,知道自己闹了个笑话,傅偏楼脸颊微红,轻轻踹了他一脚,眉梢挑起:“笑什么,不解释一下?”
“我来说吧。”木鸟中,宣明聆也忍俊不禁,清咳一声,“之前荒原一行分开后,我总觉得飞鹤传信多有不便,易被截下是其一,无法及时交流是其二……就想着能否改动一番。”
“先前清规与我提过他家乡中的一样奇异物件,当时就觉得很有趣,这些天好生研究了番,总算有些成果。”
蔚凤抬了抬手,说道:“这东西有点像飞鹤传信与命牌的结合,以灵力启用,能做到不在场的交流。有点像化神修士才能用的水镜术,就是看不到脸。”
傅偏楼云里雾里,一旁谢征不由扶了扶额€€€€这不就是修真界版本的手机?
没想到宣明聆还真能折腾出来。
“也就是说……以后即便分开,也能一直说话?”傅偏楼叹道,“那很厉害啊。”
“还不太稳定,也做不到清规所说的那般便捷,谁拿着都能用。”宣明聆笑笑,“得在炼器前就刻下使用者的灵力才行。你们来得正好,我想在炼器大会前给每人都炼制一枚,以防出现上回的意外。”
“和小凤凰一道过来吧,我煮些茶候着。”
蔚凤收起木鸟,望向两人:“走?”
傅偏楼点点头,发觉白绫还握在手上,左眼明晃晃地露在外边,忙道:“等一下,我把这个扎上。”
他一面系,一面又记起方才和蔚凤相视时,对方唰地惨白下的脸,以及眼中难以磨灭的惊惧之色。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有些后悔的,害怕自己真的伤到蔚凤,就像曾经伤到李草一般。
“之前你一动不动的,怎么叫都不应声,我还以为你也被魇住了……还好没有。”傅偏楼低声咕哝,“这只眼睛邪门得很,抱歉,我该更慎重些才是。”
“你道什么歉?这是我答应的,和你有什么关系?”蔚凤勾住他的脖子,打趣道,“忽然这么客气,真不像你。”
“也别用邪门来说自己……至少,我很感谢你的这只眼睛,让我有了改变的余地。”
他移开眼,有些窘迫地擦了擦鼻尖,语气异常认真:“傅仪景,多谢你。”
“还有清规师弟……你们执意跟小师叔一道去荒原,是为了救他,对不对?……累你受过了。”
傅偏楼一怔,隔着白绫摸了摸底下灾厄般的眼睛,没再说什么。
只是唇角微微泄露一点笑意。
这点笑意落在谢征眼里,令他的神情也牵连出些许柔和。
*
炼器大会说是还早,可山中无岁月,一年时间不过一晃眼。
待谢征、傅偏楼连同琼光都人手拿到一枚通讯木雕后,也差不多到了该启程的日子。
前一天,消失了有段时日的无律飘然而至,将两名弟子叫过去,一人给了一件灵衣。
“为师身无长物,一穷二白,家底不似其它合体修士那般丰厚,但还不至于养不起徒弟。”
她指尖一动,两件样式精致的灵衣就缠上两人身体,没入弟子服中,化作轻薄里衣,贴在皮肤上,柔若无物,又好似有股淡淡寒气。
满意地望着面前长身玉立的两人,无律接着道:“此物乃寒冰蚕吐丝所织,应能压一压仪景身上的炎毒。”
“寒冰蚕丝?”
傅偏楼不由惊讶出声。
他这一年除了修行练剑,就爱往藏经阁窝着,看了不少杂七杂八的典籍,如今也不算对修真界一无所知。
寒冰蚕与赤炎蛾的珍惜自然不消多说,而前者一生所吐之丝,能够一片布料就不错了。
这样两件衣服,所需的蚕丝究竟来自多少只寒冰蚕?他略微一想,就明白其价值绝非无律表现出的那般轻描淡写。
“师父……”他不禁犹豫起来,“是否太过贵重?灵衣的话,谷中也有不少在卖……”
“这灵衣是我友人所赠,坏在我手里也有百余年了,若非你此回中招,我还想不起来,可见与你们有缘。”
无律摆摆手,“我寻炼器师把它拆成两半,放在雪山上埋了半载才修好。真觉得贵重,就别随便脱下来,好好用才是正途。”
谢征问:“师父这半年出门,是为这个?”
“谁让我好不容易收到的徒弟们似乎有些多灾多难?头回出远门就弄得一身伤回来。”无律叹息一声,“若不看顾着点,只怕不小心夭折在外啊……”
尽管她说得风轻云淡,可个中心意,无论谢征亦或傅偏楼都领会得到。
“多谢师父挂怀。”傅偏楼揽紧衣领,弯了弯眼眸,心中一暖,忍不住絮絮说,“炼器大会上,各地修士大展手脚,风格迥异,想必很精彩。听闻有些炼器师专攻女修饰品,若弟子和师兄看到合适的带回来,师父可莫要嫌弃啊。”
“等你们安稳回来再说。”懒懒掠眼,无律轻轻哼了一声,“去吧……万事小心。”
炼器大会开在明涞仙境,融天炉下,据传,那儿是处风水宝地,悠久厚重,出过不少奇谈。
修士善御万物,灵器更是重之又重的一环。
古往今来,无数先贤于黑暗中摸索,频频撞壁,终于艰难地开辟出这样一条路。
有了器,修士之威更上一层楼,才不惧妖兽天生的体魄和术法。
而如何拓展灵器的力量,是每一个炼器师所追求的“道”。融天炉,则乃这条道上的圣地。
“融天炉虽名炉,却并非真的是尊鼎炉,而是一座山。形若方鼎,兼有四方塔楼建在山脚,好似鼎足一般,才有了这个名字。”
临近地方,一行人已能瞧见入内的关口,还有远处宛如烧红铁块的方正赤山。宣明聆感慨万千,介绍起有关的奇闻轶事。
“山外气候四季如春,山里却炎热异常,是个天然的火炉。可谓钟灵毓秀,再合适炼器不过。”
“传说,修士所铸造的第一样灵器就诞生在这里,此后更出过无数有名之器……”
他一连报了好些个名字,无不如雷贯耳,听得琼光连连惊呼。
“此外……”宣明聆说着,转头问,“清规,我曾与你们说过,炼器之道的毕生所追,可还记得?”
谢征稍加思索,就想了起来:“师叔是说,比肩仙器?”
“不错€€€€凡人炼器,妄图比天。”宣明聆眼中露出一段高昂气色,“融天融天,哪怕以天道作材料,融在炉中,或也未尝不可!”
他的锐意也只一瞬,很快就平复下来,温温柔柔地笑着说:“仙器天生地养,非凡物可及。而今有过不少仿制之器,明净珠就是其中之一。”
“撇去传闻中还不知有无的人铸仙器,它已算最为成功的例子。只是用处有限,这才拿来当了这届炼器大会的噱头……”
话间,几人已行至关口,身旁许多修士来来往往,瞧见这一群白衣同道,面上纷纷流露出歆羡神情。
“是云仪问剑谷的……”
“不愧是大宗门,修为最低也有炼气六阶,剩下的几位甚至看不穿,想来都筑基了吧。”
“筑基?他们瞧着多数都还不大,就算修士驻颜,也不会这么显小,也太可怖……”
“可不?你没听说吗?问剑谷收了两名天灵根的奇才,百年无一的天灵根啊!那个蔚明光,还不到弱冠就结丹了,实在比不得!”
“也不知在不在里面……”
细细碎碎的言语,明里暗里的打量。哪怕谢征早有预见,也依旧有些不舒服。
好在他素来没什么表情,端一副冷然模样,不易亲近,身上的外门服饰也替他减少了部分瞩目。
代替他吸引视线的,是走在身旁默不作声的傅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