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息一声:“看来你知道得很清楚了,也好,省去些功夫。”
傅偏楼半信半疑:“叫我不要修炼,意欲何为?”
应常六道:“你乃道门夺天盟所谋下的一环,是一半的仙器,想必这些你已知晓。”
虽不清楚夺天盟是个什么东西,可听名字也大抵能猜到,傅偏楼点点头。
应常六于是又问:“那么,你知道另一半的仙器在哪里吗?”
“听说……在清云宗。”
“是,在清云宗。”应常六深吸口气,“另一半……是柳长英。”
提及这个名姓时,即便十分压抑,他的音调也情不自禁地上扬,带着刻骨铭心的憎恨与杀意。
傅偏楼则顾不得他语气如何,愕然重复:“柳长英?”
“你说,另一半的仙器是柳长英?”
他瞪大眼,不可思议,“可三百年前仙器铸成之时,他便已是极强的修士了……”
和他不同,他是一出生、还是个懵懂的婴儿时就被投入炉中。
柳长英呢?
天下难不成有谁能逼着这人祭炉成器吗?
“……他是自刎于炉前。”
应常六淡淡道,“心甘情愿,被当作铸器的材料,奉献那一身骨血灵肉,成为道门最锋利的一把武器。”
“€€€€那仙器名为夺天锁,打一开始,就是成对的。没有你,夺天锁夺不了天。”
“你的修为越高,越接近他,便越是契合。等你步入大乘,他就可以与你合二为一。届时夺天锁成,原本的天道会彻底覆灭,你的神识也会跟着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扶住青年摇摇欲坠的双肩。
“柳长英一直在等你!绝不可遂了他的愿!”
应常六失态的模样像隔了一层雾,朦朦胧胧的一瞬间,傅偏楼想了很多。
前世,他被关在清云峰上,哪里都去不了的时候,曾经很困惑。
这样关着他,有什么用呢?
成玄先不论,他的好师尊、冷心冷清的道门第一人,看上去也不稀罕他血脉的这点用处。
那么,为何收他为徒,为何将他禁足,为何要他勤勉修行、成长到有能力叫唤、反抗和给清云宗添堵的程度?
放任心存敌意的人韬光养晦,也太愚蠢。
“……原来如此……”
傅偏楼讽刺地扬起唇角。
原来如此,愚蠢的是他。
那些人早就计划好了所有,设下天罗地网,等他羽翼渐丰。
无论他怎样挣扎,也逃不过被宰杀的命运;自以为成长到有了抗衡的力量,殊不知正中下怀。
就像家养的鸡鸭努力啄食,将喙磨尖,其实不过养肥了肉,好将自己送上餐盘。
在他们眼中……从出生起,他就注定是一介死物了。
140 沦亡 不是喜欢。
魔也好、柳长英也好。
若是他就此荒废, 刻意磋磨在结丹前,一直庸庸碌碌下去,便能避过祸端了吗?
他相信, 即便自己成了一个废物, 他身边的这些人也会将他保护得严严实实,不会受半点伤害。
可傅偏楼不甘心。
无能为力, 乃他生平痛恨之最;永安镇的惨剧, 有那一回就够了。
更何况就算修为不够,只要他为仙器之身, 柳长英总有一日会找上他。
到时候,难不成要他畏首畏尾地藏起来, 躲在别人身后?开什么玩笑!
他闭上眼,平复了番心绪,复又睁开。
“按你说的去做, 无非因噎废食, 太傻。”漆黑眸中流淌过一缕癫狂, “柳长英在等我甄至大乘,好合为一体、重塑仙器、执掌天道?我倒想看看,他能不能做到,吞不吞得下我的神识!”
应常六不禁语塞,望他半晌, 苦笑着一叹:“……看来是我多事了。”
“不, 能提前知晓,也能早做准备。”
傅偏楼摇摇头,“尽管我还是不清楚你是何人……但,多谢你。”
他想了想,又问:“对了, 那个‘夺天盟’是怎么一回事,可否详谈?”
“一帮不入流的东西罢了,而今树倒猢狲散,已然覆灭。”
应常六面容冷酷,嗤然道,“扯着天道不公的借口来满足一己私欲,哼,天道不公?倘若天道都有偏爱,俗人又怎堪一碗水端平?”
他讥嘲完,继续为傅偏楼解释,嗓音发寒:“夺天盟是一个独立于宗门外的组织,由一个名为秦知邻的家伙建立,像这般的存在,三百多年前道统繁盛时有很多,起初,谁也没有在意。”
€€€€秦知邻?
傅偏楼一惊,周启和周霖那对兄妹随琼光再次回到问剑谷后,被好生询问了番身世来历。
这个名字,他从琼光口中听说过,不正是麒麟的生父吗?
他们口中跟着父亲做坏事、屠戮麒麟半妖的那帮人,莫非就是这夺天盟?
“他们打着研究丹方、铸造灵器的旗号,四处搜刮灵药材料,笼络炼丹师和炼器师,作风极其霸道。也不知为何,竟真有了起色,势力逐渐壮大起来……”
应常六说得冷凝,傅偏楼则一一将情况对照上去,暗自心惊。
当年,秦知邻是靠捕获麒麟半妖,用上古大妖的血脉骨肉发家的。
周若橙留下的半妖不多,大部分会装成化形鹿妖或者羊妖混迹在修真界中,在曾经人妖还没有如今这般对立之时,还是能有安息的一隅之地的。
可秦知邻掌握着麒麟一族的所有古籍秘术,自然明白该怎样找寻麒麟血脉,装得再好也逃不过。
“待有人发觉不对,已然太晚。不到百年,夺天盟就成了一股谁也无法忽视的庞大势力,作风嚣张霸道,搅动得道门不宁,鲜少有人敢和他们正面相碰,要么加入,要么暂避锋芒、忍气吞声……”
“而率领这股势力的共五人,统称五尊主;除了秦知邻神龙见首不见尾、作风异常低调外,其余四者无不是当时最有鼎盛威名的修士。”
傅偏楼眉头一皱:“莫非柳长英也在此列?”
“不,”却不想应常六否定道,“夺天盟成立时,他年岁还轻,不过倒也与他有很大关系就是。不知你可否听过方陲此人?”
又是一个熟悉的名字,傅偏楼抿了抿唇:“柳长英的师父,离开方家加入清云宗的那个,是不是?”
“不错。”应常六停了下,神情闪过一丝复杂,似仇恨、似哀戚,但很快掩饰过去,仿佛无悲无喜。
“方陲,他是个天才,也是个疯子。铸器之道,无人能与他争锋,明净珠便是他当年的杰作。”
方家曾将他视为振兴家族的脊梁,却不想这位天才求索突破不得,逐渐走入歧路。
“方陲认为,材料到底是妖兽死后方得,其中的灵气会溢散……故而,他爱用活物铸器。”
傅偏楼后颈一寒,应常六满脸漠然,继续说道:
“这个做法在那时引起过轩然大波,令人妖之间的关系紧张过一段时日,后因太过残忍,被指摘太多,方家也无法容忍,罚了他好些次。”
“那之后的某一日,他忽然扬言与方家一刀两断,加入了清云宗。”
“明涞多世家,清云宗背后便有三大支脉,其中最为鼎盛的一脉,姓成;逐渐没落的一脉,姓柳。”
傅偏楼低声:“柳长英……”
“柳长英的那个柳。”应常六颔首,“当年执掌清云宗的宗主,乃成家成子哲。此人狼子野心、精于算计,听闻曾与秦知邻爱上过同一位女子,颇有孽缘。后来,受邀加入夺天盟,是里头不可忽视的一道支柱。”
“他以无垢道体作引,说服了方陲加入清云宗、并成为夺天盟的一员。”
秦知邻、成子哲、方陲……
这三人,竟是如此凑在一块的。
傅偏楼问:“夺天盟尊主有五,那还有两个人是谁?”
应常六答道:“另外两人,就没有他们这般有名、和夺天盟关联极深了。不过,也都是修为高深、背景深厚的大乘期修士。”
足可见三百年前,这是怎样令人心惊胆战的一股势力。
傅偏楼不禁心生疑惑€€€€
那为何会覆灭、如今又为何毫无声息、连一星半点的传闻都未留下?
难不成也如心魔劫的事一般,遭到了某种力量的约束,不能说出口?
若是如此,应常六为何能告知他这么多?
讲完夺天盟的事迹,应常六不再多言,递来一枚平安玉扣,叮嘱道:“此为我的信物,倘若有难,便摔碎它,我会尽可能来帮你……”
他深深看了傅偏楼一眼,“傅道友,万事小心,尤其别让柳长英瞧见你的脸。他虽不会离开清云宗,但在外也多有眼线……”
闻言,傅偏楼忽而一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应常六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说得也足够久了,谢道友他们大抵要等到不耐烦了,回去吧。”
“应道友,”傅偏楼在后头唤他,“你看我。”
应常六不明所以,依言回眸。
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簇簇紫藤下,青年长身玉立,姿容€€丽不可方物。
眼眸明亮,唇边含笑,意态潇洒风流,令人见之难忘。
“承修……”
目眩神迷,不知今夕何处,下意识地叫出声后,应常六反应过来,宛如从美梦中惊醒,脸色唰地惨白。
傅偏楼轻轻一笑:“我和他,真的很像,是不是?”
这回的笑便完全是傅偏楼的笑了,他和他的白龙父亲面貌虽极相似,气质却相差甚远。
应常六嘴唇颤动了下,眉目颓然。
“是……很像,你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