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偏楼笃定地说:“你是三百多年前的人,你喜欢他。”
“……”
应常六别过脸,自嘲地笑了声,“三百年前的人?我吗……拼拼凑凑出来的东西,勉强算吧。”
“不是喜欢他。”
他垂下眼,但傅偏楼看得见那双眼中透出的柔色,像是在回忆什么,“我……因他而活着。活到今天。”
“€€€€我爱他。”
*
傅偏楼晕晕乎乎跟在应常六身后走出来时,原地仅剩谢征一人。
白衣黑带,脊背笔直如松,从后看去,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风姿湛然。
他倚在凭栏处,低眉敛目,眼皮垂下,招摇地露出一点墨渍。
一动不动,任由紫藤末梢垂落在发间,平时挂在腰后的化业则架在栏杆上,盛放着一堆花灵。
看模样,仿佛在沉思,时不时抬指送出一段灵流,紫藤欣喜摇摆,落下一朵掉在那堆粉紫色的香雪尖端€€€€一堆就是这么堆起来的。
傅偏楼瞧见,觉得这副发呆的样子实在难得,心间微微发痒,像叫谁挠了一下。
“谢征,”他走过去,“我们说完了,蔚明光他们呢?”
谢征的视线缓缓移到他满面笑容的脸上,怔忡片刻,才开口道:
“裴姑娘接到宫中来讯,要准备后日的拈花会,先走一步;太虚门弟子出了些事,陈勤须得赶回,陈不追说晚上来寻你;宣师叔他们去了另一边,随处走走。”
“那你在做什么?”
他本是问的这堆花,谁知谢征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我在等你。”
傅偏楼一时哑然。
他总是心思千回百折,念头弯弯绕绕很久,才会做出行动。
因而很多时候,一言一行都满是刻意和算计,小心思藏得到处都是。
譬如他意识到自己心悦谢征之后的刻意疏远,又譬如打扮来去,只是想瞧一瞧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
然而此刻,他没有想任何东西,一片空白中,身体先一步动了。
他扑到谢征怀里,宛如要蜷缩起来般,紧紧地抱住这个人。
就像曾经无数次,像还年幼那样,好像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除此以外他什么都不想要。
“谢征,我,”傅偏楼语无伦次地说,“我听说了一些事……”
夺天盟的野心贪欲、万般阴谋,哪怕过去三百年,依然令他不寒而栗。
而应常六的感情也一样。一样让他感到惧怕。
爱?爱究竟是什么?
和喜欢、思慕,是一回事?亦或更浓稠更沉重?时隔三百年,斯人已逝,也无法忘怀?
€€€€那么,他爱谢征吗?
他所谓的心悦,有深刻到这个地步?他就非谢征不可吗?
还是说,止步于一时的悸动情思?或许日子一长,都不必对方回应,自己就先断了念想。
傅偏楼心中乱糟糟的,埋头不肯起来,谢征轻叹口气。
“傅偏楼,你把花灵撞翻了,全掉去了头发里。”
“……哦。”难怪这么香。
发顶落下一只手,揉了揉,接着,仔细地替他拣走发丝间沾连的紫瓣。
一片一片,慢慢地,重新攒作一团,放到他的手中。
“给你摘的,平心静气。”谢征道,“应常六和你讲了什么?说吧。”
傅偏楼朝身后瞅了眼,应常六不知何时已经没影了。
他攥紧手里的一把花,香气太浓,令他慢慢感到呼吸艰难。
我完了。
他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一边近乎痛苦地想,我完了。
宛如飞蛾扑火,粉骨碎身却甘之若饴。
141 择卷 《摘花礼道七宗卷》。
三日后, 拈花会正式开展。
花宫飞花,满地锦绣,碧瓦飞甍, 屋脊衔珠。
美景如斯,却鲜有人闲情逸致地欣赏;偌大殿前, 来者分成三拨人各占一方, 泾渭分明。
白袍黑带, 珠玉缠身的问剑谷弟子、玄衣赤冠, 腰系银铃的太虚门弟子、青衫绣莲,背负长枪的清云宗弟子。
和隐隐以他们为首,分别来自云仪、虞渊、明涞的众多修士。
因着上回成玄与杨不悔的冲突,太虚门和清云宗之间剑拔弩张。
站在最前面的成玄还维持着一张彬彬有礼的笑面,他身边的随行长老就没那么和善了, 双眼扫过,不屑地哼了声。
陈勤全当没望见,那副目空无人的模样, 当真嚣张。
一旁的走意长老作壁上观,也无意于缓和气氛。
谁都不开口, 就在这样愈发凝重的沉默之中, 养心宫来人了。
清脆啼鸣由远及近, 近十只玄鸟载着盛装打扮的芳龄少女,朝这边飞来。
领头的玄鸟之上站着两人,一前一后,皆着繁复宫装。
水色衣裙流泻下鸟背,随风飘扬,恍如一条盈盈水带。
前者瞧着约莫二三十岁,满头乌发挽在耳后, 以一枚碧色长簪稍作固定,露出如玉面容;神态冷淡,颇为不怒自威,别有一股岭上之花的风韵。
而后者则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唇边始终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容,颊边梨涡微陷,平添几分亲善灵动,不是裴君灵又是谁?
众人心下了然。
能令小吉女恭敬退后半步的女子,身份不言而喻€€€€除养心宫宫主清重真人外,不作他想。
玄鸟落地,尾羽轻摆,薄纱飞舞,香风花雨扑面而来。
一时间,衬得这群各有千秋的美人犹如九天仙子般,令人心折不已。
不少弟子露出惊艳与赞叹之色,有些甚至看得双眼发直,眸中痴迷尽显。
这一幕皆被清重真人纳入眼底。
她淡淡扫过眼前人群,不动声色,朱唇轻启,与容颜毫不相符的柔和嗓音便流淌在每一个修士的耳边:
“劳诸位久候,近来事宜诸多,准备花去不少时间。眼下,就不作繁文缛节的招呼了,各位当也不想听本座卖关子。”
她身形一晃,就出现在人群正前方,面对许多道目光,不疾不徐地说:
“此番拈花会,意在寻得我宫丢失三百余年的镇宗仙器,空净珠的下落。”
“空净珠”三字一出,在场几乎屏息;就连几位修为高深的长老,脸上都不禁划过一丝热切。
“当年局势混沌,有宵小之辈内外勾结,混入宫中,趁乱窃走仙器。”
清重的语速依然慢吞吞的,却不会叫人急不可耐,似是春风泉水,泠泠细细。
“养心宫求索多年,终于有了眉目。有关仙器的线索,就藏在一幅画中……”
随着她话音落地,裴君灵一扬袖,少女们自玄鸟背上跳将下来,几个起落,便在清重真人身后一字排开。
众人这才发觉她们不多不少,正好七人,每一位手中都端着道沉香木盘,盘中盛放着一朵花、和一幅卷轴。
清重道:
“此画名为《摘花礼道》,共分七宗卷,不知为何人所作,内有乾坤。只不过卷中限制颇多,唯有骨龄四十以下的修士方可以神识浸入。”
“故而,养心宫广邀天下年轻英杰,请来一聚拈花会,探清隐秘。”
“各位若有何所得,交予养心宫,物归其主,便是我养心宫座上之宾,定然不会亏待……”
这话其实是对那些无门无派的散修、和小宗门的天才所言。
想也清楚,若被清云宗问剑谷之流找到空净珠,这镇宗仙器多半就要换个宗门镇一镇了。
若非养心宫今非昔比,形势所迫,断不可能将之拿出来开什么拈花会。
他们的心思,养心宫宫主自然明白。但她浑不在意,稍稍一顿,轻声吩咐道:“展卷€€€€”
托盘少女们纷纷往上一举手臂。
只见七枚卷轴于半空抖散,边缘相触,浓墨遇水似的融为一体,一幅扣着一幅,转眼环绕成一整张连绵起伏的长卷,徐徐铺展。
登时,一股古朴苍茫的气息扩散开来,叫人不敢等闲视之。
一众修士屏息凝神,端详着画卷里的景象。
微微泛黄的陈旧宣纸,作画之人画工了得,零碎几笔,便传神地勾勒出七道人影。
看不清面貌,只能勉强分辨出男女,身姿有动有静,无不气质卓然。
哪怕仅仅为模糊不清的影子,也能觉出那仿佛要冲破画卷的傲然风骨,有如生时。
七人或对月举杯,或换盏沏茶,或背倚亭台,或抱剑回眸,或吹奏叶笛、或疏离负手、或稳重端坐……
引人注目的是,这些人所处的角落里,皆画着花。
花叶各不相同,却都描绘得极其细致,蕊心、脉络、茎萼栩栩如生,与七道木盘所盛放的一模一样,简直就像是从画中拈出来的。注视得久了,连意识都有些恍惚。
“这是……”走意长老一愣,“大乘修士的神念?”
清重真人颔首道:“不错。此画为前代宫主生前所留。”
闻言,走意长老未再说什么。
他凝视着画卷上的一道人影,目光闪烁;清云宗的那长老也面露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