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条勾勒,呈现出一个手脚蜷缩的婴孩模样,五官模糊,双眸空洞。
白承修将空净珠凑近,那眼眸中,慢慢浮现出漆黑的一双瞳仁,神采灵动。
有了这双眼睛后,看上去,竟好似真正的婴孩一般。
像是受到什么吸引,空净珠表面的黑雾如影随形地没入玉雕中。
很快,漆黑的眼眸染上诡异苍蓝,那道纯稚的目光一阵变化,使得神情也陡然邪祟起来。
它阴阴地盯着白承修,白承修也不闪不避地望着它,缓缓叹出口气。
他伸手,轻轻抚过玉雕的脑袋,神色异常温柔。
与这份温柔截然相反的,是他手上的动作。
一把将空净珠塞入了玉雕的右眼之中!
黑雾翻腾不休,又仿佛恐惧地避让开来,全部涌入未被侵占的左眼里。
于是,婴孩的右眼重新变回了正常的黑;而左眼,则是妖异的蓝。
此情此景,令见者无不一愣,傅偏楼猛地捂住被白绫覆盖的左眸。
谢征听到011的惊呼声,垂眼看向身旁,只见傅偏楼死死咬住嘴唇,杏眸瞪得极大,另一只手紧攥住他的袖摆不松,指节用力到隐隐泛白。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回首凝视着那枚玉雕,见它缓缓阖目,重回原本白玉剔透的模样。
不知是否为心理作用,原本婴儿模糊的面庞,竟隐约有了五官。
眉眼线条殊丽,与白承修有些说不出的相似……也,像极了傅偏楼。
“此物为胎果,为人食之,可怀婴孩。”
白承修低低说道,“此魂曾融于仙器,是一半的器灵。柳长英用剩下的半截夺天锁器身镇压界水,藏匿天下修士之业障,难免受到影响。”
“我之孩儿……胎果养身,空净珠养魂,置于神龛中受凡人香火供奉。假以时日,你应还有诞生于世的那一天……”
“让你背负良多地出生,对你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残忍?可此世间,能对付柳长英的,也只剩你了。我已走投无路,别无他法……”
“不能让柳长英找到你。我得再准备些东西才行……”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放下胎果,合上画轴。
于是瞬息之后,无论白承修、亦或是那方桌子、那枚胎果,这一切悉数化作茫茫白雾,烟消云散。
《摘花礼道》总卷记载的当年之事,到此为止。
然而,并无一人说话,气氛静默几近死寂。
所有人在同一时刻,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傅偏楼。
“仪景,”裴君灵踟蹰地说道,“你……”
“我……”
被那些犹疑的目光刺痛,傅偏楼脸色忽地惨白。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语无伦次地摇摇头,想要解释。
可无论怎样的话语,在方才的那一幕下都显得异常苍白。
问剑谷一行人清楚他是白龙后裔,陈不追儿时遭受过魔眼侵蚀,多少都对他的身世有所了解,却从未表露过异样。
这是他十辈子以来,最为交心的一群人。
傅偏楼能笃定,哪怕告诉他们自己就是那被截走的一半夺天锁,也不会生出隔阂。
但,他主动坦白和被迫暴露,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隐瞒带来猜忌,猜忌带来疏离,傅偏楼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更何况白承修所暴露的,远不止这些。
€€€€不详的、戾气深重的蓝眸。
还有……魔的存在。
这些,本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知晓的事情。
他希望弄清楚身上的种种谜团,但不是以这种方式!在他亲近的这群人面前!
手指微微用力,从左眼上传来的钝痛令傅偏楼乱糟糟的脑袋陡然一醒。
心中却愈发惶恐,空荡荡地没有着落。
嘴唇蠕动,始终没能发出声音,患得患失太甚,好似到处都是死路。
他该怎么办?他得说什么?
傅偏楼下意识地看向谢征,那个本该知晓一切、无论如何都能依靠的人。
揪紧手中衣袖,宛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求救般地望过去。
€€€€却没有动静。
那双素来沉静的眼眸中,对着他,罕见地出现了凝滞和迟疑。
傅偏楼的心狠狠沉下。
……是了。
他想起来,谢征失忆了。
不记得过往的那些事,不清楚他的身份,不知道那些约定。
不再是那个,养着他的表哥、护着他的师兄,在现在的谢征眼里,自己不过是一介陌生人。
人不人鬼不鬼、和柳长英一样无法界定的陌生的存在。
他会怎样看待他?
这个念头甫一浮现,胸口便撕裂般地痛苦起来。
傅偏楼失魂落魄地松开手,踉踉跄跄往后退去,妄图逃避这一切。
“等等!”蔚凤察觉不对,“傅仪景,你冷静点!”
陈不追慌忙问:“偏楼哥,你怎么了?”
“仪景……”
“傅师兄!”
数道担忧的、焦急的呼唤,然而这些,都快不过谢征。
几乎是傅偏楼松手的同时,他便上前一步,牢牢抓住对方手腕。
触手极冷,冷得不似活物。
心底一揪,说不出的酸涩,令谢征眉心蹙紧,无言地凝视着眼前神情抗拒的青年。
满额冷汗,乌黑碎发黏腻在脸颊边,衬得人面如薄纸,仿佛脆弱到一戳就破。
醒来以后,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对方这般失措。
谢征缓缓问:“你想到哪里去?”
傅偏楼没料到会被他捉住,语塞半晌,莫名有些委屈:“你也……看到那些了。”
“那枚胎果,是你?”
“……对,是我。”
抿了抿唇,傅偏楼低低哂笑:“白龙的亲子,本该三百多年前就死在融天炉里,用来铸器的材料……莫名其妙成了半截仙器的器灵,被封入空净珠中,借胎果塑肉身,供奉于神龛数百年……”
后来机缘巧合,落到求子的穷书生和大家庶女手上,在凡人偏僻的村庄中重新诞生世间。
他原来是这样出生的。
“人不算人,妖不算妖,器物都谈不上……这也便罢了。”
自暴自弃地拽下白绫,露出一蓝一黑,诡谲得见之神乱心慌的眼眸。
傅偏楼对上谢征的目光,指着眼睛,自嘲地笑了笑:“滔天业障,万万心魔,皆纠缠于此。”
难怪会诞生出魔那个疯癫的家伙,难怪一眼就会令他人陷入无边的恐惧。
“€€€€不可怕吗?”
他话音颤抖,“……我觉得可怕。”
谢征叹了一声,伸出手,抚上对方不知不觉泛红的眼角。
“……很可怜啊。”他轻声说。
154 阔别 不必伤怀,这就是吾等的“道”。……
可怜?
傅偏楼从未想过这个词会被用在自己身上。
他听过无数的评判, 畏他喜怒无常的有之,骂他霍乱仙门的有之,慕他容颜气度的有之, 谢他出手相救的有之, 敬他修为高深的有之……
而同情、怜悯,诸如此类的可怜, 在他幼时尚且孱弱之时,也不是没有体会过。
但他觉察得到,那和谢征口中的“可怜”并不是一回事。
温热的指腹慢慢擦过眼角, 摩挲着那一小块皮肤,距离太近, 能隐约嗅见一阵清淡的香气。
仰起脸, 便会深深望进那双漆黑眸中。
谢征在看他。
以一种, 仿佛注视着易碎品的, 几乎是疼惜、爱怜的眼神。
意识到这点后,傅偏楼浑身一麻,脸颊腾一下烧起。
无法言喻的羞窘和隐秘的喜悦席卷而来,将之前的怀疑、不安通通冲散。
他不知要以何反应来面对这样姿态暧昧的安抚,眼睫轻颤,振振欲飞。
“我以前,知道这些么?”
傅偏楼怔然许久, 才明白对方在问什么,含糊地“嗯”了一声。
何止只是知道这些,还有很多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的东西,系统、原著、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