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这般清楚我在想什么。”
傅偏楼低下头,语调不觉有些憋闷,“是,我不想提,发生那么多事情,想必你也累了。”
他不想提的,可一想到之前惊心动魄的那场争斗,胸口便一阵紧缩。
天知道当谢征走进来时,他是如何一边安心,一边惶恐的。
而对方撤去护体灵力,站在火中以死相逼,说什么一起死时,他差点窒息。
就算后来察觉到谢征递出的暗示,明白他是另有谋算,陪着一块演戏骗过魔,那些话,又何尝没有真情流露?
他实在太害怕了。
就连现在想到,还有些恍惚的哆嗦。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
他想问,再有把握,一个不好露出破绽,或许就真的死了啊!
别人不知道,谢征不会不清楚,这具身体到底是由他做主,还没到会被魔彻底占据的时候。
前世那么多回结丹化婴,也就是被拿走个一段时间,总会抢回来。
明明知道。
明明不必要。
却仍旧来了。
很多次都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舍身忘死地护在身前,对他好到几乎令傅偏楼有种错觉。
错觉其实自己对谢征而言也意义非凡,错觉在他心目中自己也是重中之重,错觉他或许也有那么丁点可能……喜欢上自己。
这种错觉在谢征于画卷中失忆时达到了顶峰。
又在刚刚猛然跌落谷底。
傅偏楼近乎委屈地想道,我怎么会不想提?
尽管是着了魔的道,可那确然发乎本心,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自然想知道,谢征对此究竟会有怎样的看法。
只是抓心挠肺也好,忐忑不安也罢,都在触碰到对方略带疲惫的面色后乖巧地摁到最底。
懂事,讨好,察言观色。
他曾这样取悦过许多任务者,最清楚如何不招人烦,如何最顺遂心意。
可在发现谢征想忽略掉那个意外后,傅偏楼忽然不乐意了。
他是可以顺水推舟,避过不谈。后面温水煮青蛙,借着这回慢慢营造暧昧,差不多到时机再点破,这样得偿所愿的可能最大。
但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他对谢征的喜欢、和他想要的谢征的喜欢,是这么一种小心翼翼,充满算计的东西吗?
不是的。
从头到尾,从小到大,傅偏楼只有一个愿望。
€€€€他想有人爱他,没有缘由地爱他。
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地位,不是因为他会曲意逢迎。
只因他是傅偏楼。
“……你分明如此了解我的。”
他呢喃道,“怎么会看不出来?我对你……”
谢征低声道:“傅偏楼。”
他语气颇有制止之意,眼中则流露出些许仓促和无措。
于是傅偏楼知道了。
……谢征清楚他的心思。
故而才避之不谈,故而才不欲让他说下去。
本身,这就是某种体面的拒绝。
他站在散落的花灵之中,精心束起的繁复发髻早早折散,挑选的锦缎绸衣遍布鲜血。
满地狼藉中,面貌狼藉,神情也一片狼藉。
“好。”傅偏楼很快收拾好脸色,笑了笑,自若道,“我不会再提了。”
他转过身,“走吧。再呆下去,蔚明光他们该等急了……”
没走两步,手腕一下被人从后攥紧。
“……谢征。”
傅偏楼平静地说,“不要心软。”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回头,眼角泛红,里头是见之生畏的浓稠阴郁,“你再给我这种错觉,我便真的不会放手了。”
他以为谢征会被这副困兽一般的模样吓到,然而对方只是淡淡望着他。
似是慎重至极地考虑过一遍,缓缓道:“……给我点时间。”
傅偏楼不解:“什么?”
“这件事,我也是才看出来不久。”谢征无奈地叹口气,“该怎么回答,得好生思量一番,你于我而言……总不能轻慢了你。”
傅偏楼全然怔住了,明白他话里的重量,一时间竟不可置信到有些迷茫。
谢征走近几步,执起被他捉住的那只手腕,将之前掉下来的红绳仔仔细细地系回去。
垂下眼,心绪难言。
“你容我……再想一想……”
谢征斟酌着,轻声问:“我再想一想,好吗?”
159 交代 这天下,何曾给过他一个交代?……
养心宫, 议事主殿。
三名合体修士正襟于高座之上,一身玄衣的陈勤次之。
阶下两边,站着前来参加拈花会的各宗弟子, 而中央, 则静静跪着一人。
染血的白衣已然换下,发冠也重新束起。
金线银描,珠玉坠身,容颜如春花秋月,极盛而无可逼视。
虽然跪着, 脊背却毫无弯折,头微微垂下,留长的发遮住了他大半的神色。
若有谁能瞧见,就会发觉他面上不见半分紧张,甚至心情颇好, 唇边不自觉地上翘。
见人三三两两到齐,满室肃静, 清重真人缓缓开口:
“问剑谷傅仪景,先前你为妖魔所控,搅乱大会,纵火伤人。虽是无意,但拂晓殿前院被毁,共计三十三位弟子无妄遭难, 其中尚有十六位还未清醒, 到底不可就此揭过。”
她声音轻柔, 话语里并无太多苛责之意,一旁清云宗的长老听闻,颇为不满地接话道:
“那东西怨气深重, 能力诡谲,可见是个不小的祸患。拈花会邀来之人,皆是天下道门年轻一辈的俊杰,任何一人的死伤都是极大损失。念在没有弟子伤亡,便不多罚你。但瞒而不报,你可知罪?”
傅偏楼收敛了笑意,仰脸问道:“依长老之见,我该当何罪?”
“那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那长老看他还敢顶撞,冷哼一声,“怎么处置先不论,还不速速将一切如实招来,给在场诸位一个交代?你这双眼睛里,究竟藏着何种邪物?”
谈及此事,一时间,无数道隐隐带着戒备的目光投来,聚集在青年再度被白绫蒙住的左眼上。
这样的注视十分陌生,又很熟悉,令傅偏楼不禁有些恍惚。
惊疑、畏惧、不敢接近……这辈子藏了这么久,他差点都快忘记这种滋味了。
可终究纸里包不住火,还是走到了今日。
不过€€€€感觉到这些视线中,还夹杂着数道满是担忧和关切的注目,傅偏楼释然一笑€€€€到底和从前不同了。
不论如何,他并非独身一人。
“此事说来话长。”他不焦不躁,不疾不徐地说道,“还要从弟子身为一介凡人时谈起。”
“我年幼无知贪玩,曾于镇口树下捡到一枚奇怪的珠子。自那以后,左眼就成了这副模样,旁人视之,便会如同生出癔症,见到恐怖的幻象,疯疯癫癫,好些时日才能恢复正常。”
“而我耳边,也多出了一道声音。”
清重若有所思:“那便是……”
“不错。”傅偏楼轻轻颔首,“那便是之前占据了弟子身体的家伙,因其性情残忍乖戾,弟子便唤它为……魔。”
他摇摇头,眉眼间流露出一丝讥诮:“现在想来,还真是歪打正着。”
清云宗那长老已然色变:“你知道了什么?”
“天下修士,入道前皆需借助界水洗业。”
傅偏楼道,“而弟子洗业时,魔却告知我,曾经,并无这一做法。”
哪怕知晓事态庄严,不可妄议,殿中各宗弟子仍不免纷纷露出困惑的眼神,窃窃私语起来。
于他们而言,入道洗业就如凡人吃饭饮水,是修道必须要做的事情,根本没有什么好质疑的。
可傅偏楼说什么?
过去的修士,不需要洗业?这是怎么一回事?
“此事……”
清云宗长老正欲制止他往下,清重却先一步开口:“继续说。”
她扫了身侧一眼,不咸不淡地问:“怎么,不是要给在场诸位一个交代?”
那长老修为不及她,想到养心宫如今处境是何所致,知道清重不可能善罢甘休,唯有忍气吞声,讪讪不言。
傅偏楼侧首看向窗外,像是遥遥凝望着什么:“修道之人,长生久视,脱离凡俗。道途漫漫,总会有些堪不破的东西。”
“凡人堪不破,郁结于胸,有甚者还会患上心病。那……修士呢?”
他的语气循循善诱,令一众修士不由自主地去想:的确,修士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