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谢征好好的,他怎么样都可以。
*
夜忽急雨。
东舍屋外丛生的花草被打得七零八落,雨珠噼啪落在檐角,隔开一道幽帘。
幽帘之内,万籁俱寂。
从前处境艰难时养成了习惯,周启向来浅眠,被乱糟糟的叫声吵醒,一瞬就恢复了清醒。
他坐直身体,循声看向侧旁€€€€那是周霖的床榻,与他隔了一道严实的帘子,瞧不见情状,只闻细碎哭腔,喊着听不出所以然的胡话。
“霖霖?”
周启下床走过去,隔着帘子喊她两声,不见应答。
他等了须臾,听见周霖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儿是“哥哥”,一会儿是“娘亲”,一会儿又是“求求你们不要”,不觉蹙紧眉心,一把拉开帘帐。
这些年里,他借琼光亲眷的身份入了问剑谷,已是个不折不扣的道修;周霖则作为他的灵兽豢养着,平素在屋里就会化作人身,眼下却不知怎么,变回了小小一只麒麟的样貌,爪子满床乱蹬。
周启抓住她晃了晃,提高声音唤道:“霖霖,醒醒!”
“唔……嗯?”
麒麟懵懵懂懂睁开眼,瞧清面前灵秀稳重的少年道人,缓缓回过神来,“哥哥?”
她不解地瞥了眼天色,问:“怎么了?”
周启松了口气,闻言有些哭笑不得:“这话该我问你才对,方才哭哭啼啼的,吓了我一跳。被梦魇着了?”
“哭哭啼啼?我?”
周霖不可置信地说完,低首望见自己的模样,又一愣。
她变回人身,觉得有点丢人地皱着眉,咕哝道:“好像是做了个奇奇怪怪的梦……”
梦里,她不是她,而是一个修道家族里不受宠的废物长子。
身份高贵,灵根差劲,父亲嫌他丢人现眼,同父异母的弟弟们爱作弄他为乐。
唯有生母不厌弃他,却也因此愁眉不展,在他未及冠时便郁郁而终。
自那之后,他被欺负得愈发厉害,弟弟们看不起他,稍有不顺心,就寻他撒气。
父亲对此不闻不问,连仆从都喜恶意刁难,堂堂世家大公子,活得连府上的狗都不如,又生性窝囊,遇事只想着忍气吞声。
生母的尸身被挖出来羞辱,扬成灰烬,他除了哭喊求饶,什么也不会。
等到弟弟们看够了乐子离开后,才狼狈地一点一点从地上拢起骨灰,抱着那一小团不知是灰尘还是生母的东西哀恸而泣。
可怜又可悲。
周霖想来仍旧气急,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两拳€€€€都做到这种程度了,好歹有些修为在身,搏一搏未必没有出路,死也好过受尽欺凌。
但她又莫名清楚,清楚懦弱之人的胆怯,清楚他灭顶的恐惧和畏缩。
隐忍、避让,如此就好,他们满意了,自会离去。
争也无用,只会令事情更加糟糕,不如不争。
大公子永远记得,儿时曾为取悦父亲,他苦苦打熬了数月的身体。
学着凡间习武之人的路数,硬生生以低微的修为在家宴上击败了天才弟弟,本以为会得到夸奖称赞,却被狠狠斥责,罚了禁闭。
因他正途不想,想不入流的旁门左道,身体一时强健不错,可耽误修为,比什么都要命。
拼一口气去争,争来的却是更深重的厌弃。
就连唯一体贴他的生母,也在禁闭偷偷送来吃食时望着他叹息,说,下次莫要做傻事了。
傻事……原来这是傻事。年幼的大公子边吃着冷硬的点心边想。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愿去争。
直到€€€€
周霖微微恍惚,一瞬间,她仿佛又变成了那位废物大公子,遇着了一位愿意正眼看他、怜他,救他脱离苦海的姑娘。
姑娘来府上作客,瞧见年纪不小的大男人被一个仅有十来岁的少年骑在身下当马,跪伏着只需用臂肘前行。
娇贵的锦缎受不住,划得破破烂烂,男人的胳膊和双腿也被粗糙的石子磨得鲜血淋漓,在地面拖曳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姑娘出声吓走了少年,大公子以为这就是结束,她却在面前半蹲下来。
漂亮的银钗玉环在发间叮咚脆响,衣衫上垂落的腰饰雕琢着精致瑞兽,华贵非凡。
一切都美轮美奂,可这一切都美不过那位姑娘。
对大公子而言,她不外乎是传说中的九天神女,他不由自惭形秽地低下头。
而九天神女朝他伸出手,干干净净的手,说€€€€
我记得你,这家的大哥。先前接风洗尘的宴会上,你奏过一曲箫乐,像在哭一样。
我说怎么回事,年纪轻轻愁绪这般怨重,看着温文尔雅的,怎么私底下被弟弟欺负成这样?
起来,我给你疗伤。
她或许只是随口一说,像她那般的人物,见过太多事,大抵是不挂心的。
可对于从没有谁记挂过、一向被看轻的废物来说,短短几句话,不外于久旱逢甘霖,灰暗的日子里洒入一束光。
大公子无药可救地爱上了她。
姑娘在道门的名声很不好,世人皆称她妖女,正派些的根本不屑与她相交。
但她实在太动人心,无数青年俊才被她迷得晕头转向,包括他的二弟€€€€家里最受寄望的修道天才。
爱慕她的人数不胜数,大公子只是其中之一。
他不想当其中之一,他想要姑娘为他停留。但普天之下,许多人想要她为之停留,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生平第二回,大公子想要去争,万死不辞。
平平无奇的长相、家世、修为,没有人认为他会被选中,他也一样。他不过是宛如癞蛤蟆仰望皎月那般,痴痴地一昧付出。
然而命运就爱如此玩笑。
€€€€他居然争赢了。
于是再无人敢轻视、嘲笑他痴心妄想,所见皆恭敬相待,懦弱化作斯文、胆怯变成守礼。
美人在怀,他从狼狈的过去中脱胎换骨。
得胜的滋味太好,好到几乎颠覆大公子前半生所受的全部苦楚。
他这才明白,人是可以做傻事的。
哪怕看上去是无稽之谈,哪怕不择手段、苟且营生,哪怕谁都觉得他疯了,也甘之如饴。
只要最后……他能争赢。
千秋万代,悠悠众生之口,他将不朽。
……
短暂的失神后,周霖扶着额角,长出一口气。
她望向屋内的八仙桌,上边摆着本古旧的书册。
“周启,”她说,“我总有种,不好的感觉。”
对于妹妹的话,周启从不敢轻率,更何况她郑重地直呼了他的名字,登时容色肃穆:“什么?”
周霖赤足走到桌前,抚着那本书册,尔后,从中抽出夹着的一张黄纸来。
黄纸上,是道勾画仔细的符咒,墨色尚新。
周启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是这道咒法出了什么问题么?”
“不,”周霖摇头道,“当年,应谢征所托,即便他后来命牌熄灭,我也不曾放下过。十年费心钻研,终才寻出解咒之法,不会有错。”
“那?”
“你也听琼光说了,他没有死,这东西竟然还能派上用场……”
声音略略发抖,周霖眸光透出几分惆怅、几分欣慰,还有些别的什么,一时百感交集。
看她如此,周启愈发糊涂了:“嗯。不是说好,明日一早就去寻他,将这个给他,好了却一桩心事?”
“我等不及了。”
周霖转过脸,低声道,“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心里安生不下来。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寻他,给他解咒。”
“……”
周启一顿,诧异地看了她两眼,见她神情坚定,不似玩笑,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好,”他哑声说,“我陪你一起。”
222 断舍 他比谁都清楚。
不过五更天时, 谢征就醒了。
他才歇下不久,神思倦懒,略一垂眼, 傅偏楼就蜷缩着睡在手边。
长睫在脸颊投下柔软阴影, 像是雏鸟新生的细碎绒羽, 随着呼吸轻轻发颤。
里衣领口拗得松松垮垮,从谢征的角度, 能瞧见痕迹暧昧的颈项、凹陷的锁骨,以及其上以线绳串就的两枚玉牌。
一明一暗, 是他们的命牌。
床边帷幔昨晚被乱中扯掉了半边,侧首便能将室内情状尽收眼底。
铜炉里的安神香已燃尽, 桌上烛火却还未熄, 夜阑人静, 灼烧的细微动静侧耳可闻。
谢征静静看了半晌, 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何种感觉。
只出神地在想€€€€天底下憾事许多, 独独这个人,他负不得。
也不愿负。
无声无息地摘下命牌, 一并在掌心化作齑粉。
他替人理了番凌乱长发,又掖好被角, 捡起堆叠于地的一件外氅, 披在肩头下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