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涉水行到男人身前,像曾经无数次被召见时那样,席地而坐。
柳长英看着他,困惑之余,不免微微恍惚。
修眉杏眸,乌发雪肤,明盛骄肆的一张脸,像也不像。
他记得许多,自然包括那条与他定情、被他欺骗,最终斩毙手下的那条白龙。
但也仅仅是记得,生不出半点情绪,仿佛隔雾看花,并不分明。
前世今生加起来,柳长英活了无比长久的日子,而这么多日子里,大多是独自坐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静静听着心底不断响起的声音。
那个声音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因他虽能说话、行动、思考,看上去与常人一般无二,却并没有意志,不知该何去何从。
最初,只有一道,来自他的主人,将他炼制为傀儡的秦知邻。
那声音令他下药、祭炉、夺天……接着,心底又浮现了另一个声音,来自被困缚的天道。
它与秦知邻意见相悖,彼此争斗,谁争赢了,柳长英就听谁的。
他按心底的声音所言,将夺天锁的半截器身镇入界水,号天下道门,谨遵敕令。在那之后,其中一道声音逐渐虚弱下去,只间或地响一响。
另一道则愈发猖狂,为所欲为。
而待他再一次照那个声音的话,前去兽谷斩杀孽龙后,心底,陡然浮现出第三道声音。
并不来自任何旁人……仿佛诞生于他自己。
那道声音实在太过微弱、也太过沉默,很多时候,柳长英都不能感受到它真的存在。
直至他看到被关在牢里,奄奄一息的柳天歌。
心底的声音说,放了她。
放了她?要怎么做?
是秦知邻将她关在此处,所以,他要前去请求对方。
可走到门口,正欲推门而入,应龙与秦知邻交谈的声音遥遥传到耳中。
幽冥石不知所踪,那又如何?
到头来,该死的家伙全死光了,他们手里却还留着底牌€€€€
青龙虽死,应龙犹在,最要紧的是,身为无垢道体的柳天歌。
有这几样筹码,不愁造不出第二件夺天锁。
一瞬间,眼前血光淋漓,浮现出的,是白龙被他一枪穿心前,眼中沉重得无法理解的神情。
心底的声音无限放大,掩盖过万事万物,清楚地对他说,不容许。
不容许?要怎么做?
€€€€杀了他们,摧毁夺天盟。
傀儡毫不犹豫,听从了那道声音。
于是应龙亡魂枪下,秦知邻重伤逃走,他一手将鼎盛之时的夺天盟覆灭,待到落幕,前去狱中,放出了柳天歌。
不要再与我沾上关系了,心底的声音说,走吧,走得远远的,忘记曾经伤害过你的一切。
他便将寻到的叶因遗物丢给对方,勒令她舍弃作为柳天歌的名姓,不准再提起。做完这些,最后那道声音也消失了。
他便回到这个地方,继续静静地等待。
等待着……三百多年后,有一天,他看见了与那条白龙少时,一模一样的脸。
他感到神魂的震颤,知晓了那是何人。
那两道许久不曾出现的声音复又响起,掌控着他的一言一行。
一个告诉他,要抢来上古血脉的尸骨稳固器身,要夺取对方的神魂,重铸夺天锁;另一个告诉他,不能伤害对方。
短时间内,这并不冲突,于是他将人收为弟子,放在身边照看。
只是,每一回凝视这张脸,那些有关另一个人的记忆便不断翻涌。像也不像,世上只有一条白龙,死在他的手里,没有任何人像他。
可柳长英还是会不断地叫来这名弟子,看着他的脸,每当此刻,心底就会似有若无地响起一点声息。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是来自于谁,他只一昧地听从,因为他便是如此活着。
“十年前……应龙的尸骨力量散尽,凤凰骨又未到手,而你,始终没有过来清云宗。心底的声音等不及了,要我将你捉回来。”
柳长英平铺直叙地说着,眼中未曾泛滥一丝波动。
“我前去兽谷,看到了你,还有柳天歌。”
微弱的声音再次甚嚣尘上,对他说,帮他们。
帮他们?要怎么做?
天之将亡,唯有夺天。
不能让“那些人”所看重的这片天地毁灭。
就算自己就此消失,也在所不辞。那个声音这么说。
他便照做。仅此而已。
“……原来如此。”
傅偏楼深吸口气,见对面依旧一副无心无情的冷面,突兀之间,百感交集,莫名生出些怜悯。
他曾长久地受制于对方,天下第一人的名头,从入道那一日起,便如山脉一般沉沉压在肩头,令人心生忌惮,不敢松懈。
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家伙罢了。
连感情和想法都无法自主,不知不觉中丢掉了平生最为珍贵的事物,却还懵懵懂懂,茫然不知缘由。
这么活着,倒不如死了干净。
对于他的想法,柳长英浑然不觉,就算知晓,大抵也不会有何反应。
看到傅偏楼不再那般戒备,脸色平静下来,柳长英方才问:
“你可想好了?”
“……嗯。”
傅偏楼垂下眼,睫羽颤颤,仿佛不堪重负。
再掀起来时,色泽殊异的眸中却不再动摇,下定了决心。
“我会留在清云宗。”他说,“待步入大乘那日,便重铸夺天锁。”
他不会让这片天地走向灭亡,为此,必须这么做,傅偏楼有所觉悟。
“只是€€€€”
“只是?”
“在那之前,得先等一个人来。”
柳长英问:“谁?”
傅偏楼不答,转首向洞窟外望去,目光一瞬迷离:“……他很快就会来了。”
“我要在这里,做一个了结。”
241 对立 我送你回家。
谢征醒来时, 天边未明。
床幔轻拂,扫过浅浅的阴影,上方悬挂的清心灵器风铃般叮铃作响。
那是去往幽冥前, 更换被拽坏的纱帐时, 他与傅偏楼一道挂上的。只需微微清风, 便会碰在一起, 发出清脆宁神的乐音。
手边柔软的床幔也一样, 从颜色到料子,皆按两人的喜好添置。有讲究的条件时, 谢征并不会亏待自己。
他朦胧地判断出,自己已回到了问剑谷, 就躺在熟悉的弟子舍中。
意识仍沉浸在庄周梦蝶般的迷乱里, 细碎的、幽微的、暗流汹涌的, 无数往昔纷至沓来, 令他恍惚得无法辨明,究竟今夕何年。
他是在问剑谷,还是清云宗?
好似……清云峰上, 也有差不多的屋子。
是傅偏楼为他准备的,一个方便落脚的地方。偶尔,谢征会被留在那里过夜。
他素来不喜将心思行于脸色, 无论境况如何,都尽量从容处之, 所有的经历也令他注定很难为繁琐小事投以侧目。
可每回隔一段时日再来,屋里的布置好像都有细微的不同,或是陈列换了几样,或是在案边摆上一丛绿藤。
谢征不曾将其放在心上,直至某天, 住进来时忽而有些奇怪€€€€物件摆放的位置,都与他平素的习惯一致,横目望去,偌大的一间屋子,竟没有一处不合眼缘。
分明他从未表露过偏好,为何会知晓?
傅偏楼也好、他也好,似乎总是如此,从不将在意宣之于口。
被发现了,还要故作无谓地掩饰过去,生怕对方察觉到那些十分逾越的用心。
愈是不可割舍,愈是不敢作声;愈是一己承担,愈是生出嫌隙;愈是想朝对方走去,愈是渐行渐远。
伤疤越结越厚,他们会落得那般下场,在所难免。
……下场?
对了,谢征昏昏沉沉地记起来,最后,傅偏楼杀了他。
一枪穿心,可那滋味并不痛,反而萦绕着暖柔柔的余温。
像是一日闲散午后,太阳偏移进屋内,他默默琢磨着典籍,一转眸,伤势未愈仍处理着无名杂务的傅偏楼撑不住,伏案累极而眠,发丝胡乱压着脸颊,像幅缱绻的水墨画。
睡着睡着,忽而倒在他的膝上,模糊地挨蹭两下,眼睛根本睁不开。
他不由轻柔地将人扶了扶,躺得更舒服些。手指陷入发间,就是这般被阳光长久晒出的微烫,鲜有的宁静。
那的确是个好梦,然而梦醒,他却躺在漆黑的墓园,背后靠着冰冷的石碑。
没有系统,没有穿书,没有可笑的任务,没有需要他救赎的反派BOSS。
好似都是他臆想出的一场梦。
但那不是梦,他清楚地知道,尽管记忆一点一点地褪去,回荡在心口的悲伤、疼痛与苦涩犹如碎石潮涌,一浪更甚一浪,始终不得平息。
不会平息的,他绝不容许就此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