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海嗡地一声,傅偏楼心中揪缩,酸涩得刺痛。他简直难以置信,又惶恐至极,嘴唇颤动两下,声音细微:“……你哭了?”
眼泪,他只见过一回。
那一回,谢征掐着他的脖子质问,为什么要让他过来。令他意识到,贪图所致的一切都只是个错误,他迫切地想要结束,想要弥补。
却好像适得其反。
傅偏楼胸口剧烈起伏,谢征抬起脸,神色仍是淡淡的,并无多少悲苦。
可傅偏楼清楚,其实他们是一样的。
“竹剑无锋,伤不了你,我也不会伤你。”
谢征低眸看了看心口的枪尖,说,“你随时可以杀了我,把我扔回去。不系舟受困,没有谁再来帮我,如你所愿,一切落幕。”
他问:“你要再杀我一次么?”
傅偏楼脸色苍白地望着他,眼泪不觉也掉了下来。
“……为何会到这一步呢?”
手指一松,镇业枪坠落,回到了背上。
进不得,退不得,傅偏楼迷惘地问:“谢征,我们到底是哪里走错了?”
谢征放下竹剑,擦去他脸上的泪痕,神情稍稍柔和:“走错也不要紧。”
他知道傅偏楼的为难,他们是一样的固执,习惯于独自承担,尖锐地刺伤靠近来的所有人,保护自己。
走着走着,回首陡然发觉已入死局。
倾天之难,压在一人肩上,自然瞧不见出路。
谢征问:“傅偏楼,你信我吗?”
傅偏楼看着他,点了点头。
和上辈子不一样,他忽然明白谢征方才想说的话。
他们之间温情多过冲突,依赖大于防备,在还未望而却步、不敢宣之于口时,便已彼此深信不疑,没有谁比谢征更令他安心。
“不是只有这条路可走。”谢征道,“我不是为了落得如此结局才回来的。”
想要什么,就紧紧抓在手里。
想过怎样的人生,就自己争取。
“我想你能在我身边。”他执起傅偏楼的手,瞧着那空无一物的腕骨,“跑丢了,也得捡回来。”
“可是。”
傅偏楼苦涩道,“倘若为了去捡,丢了性命呢?你的家人,会很难过……”
谢征低低笑了。
“我也问过差不多的问题。”迎着傅偏楼困惑的眼神,他叹了一声,“你知道,她们怎么回答我吗?”
“她们?”傅偏楼一顿,“你的妈妈……和妹妹?什么时候的事?”
“你送我回去之后。”
€€€€在不系舟的干涉下,谢征的记忆并未很快褪去。对方离开后,他也回到了家里。
秦颂梨与谢运坐在玄关的桌前,看到他,轻轻松了口气。
她们没有问他去了哪里,又为何一副风尘仆仆、疲惫怔忡的模样,只像寻常张罗夜宵那样,问他想吃些什么、要不要喝牛奶。
那一瞬,饶是谢征心底已然做好决定,也不禁升起一股惭愧和歉疚。
他便忍不住问出了口。
他问:“假如哪天,一个对我而言非常重要,就像爸爸对妈妈那么重要的人命悬一线,我想要去救他。”
“可是,他所在的地方很危险,我没有把握。去了,也许便回不来了。”
他只说到这里,秦颂梨却仿佛已瞧出些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俯下身,按住坐在椅子上的谢征的肩。
“担心我和小运吗?”
谢征无言以对。
“哥哥真是的,”谢运鼓起脸,“瞎操心。那么危险的话,更不能留人家一个人啊,我和妈妈的处境又不危险。”
“可是……”
秦颂梨摇摇头,阻止了他的反驳:“你已经想好了,对不对?”
面对谢征的沉默,她微微一笑,“倘若那个人当真有那么重要,就像爸爸和你们对妈妈一样重要,就不要瞻前顾后,去吧。”
“如果你离开我们,我们固然会很伤心,但还是会照顾好自己,继续生活下去。更何况……”
秦颂梨说着,眼里像含着光:“爸爸当年,从没有谁觉得他能做到那些事,可他还是奇迹般地做到了。”
“小征,我相信你也一样。”她的手掌微微用力,在肩头压下沉甸甸的重量,“别让自己后悔。”
“记得把他带回来哦。”
谢运在一旁笑眯眯地嘱咐,“我很好奇,能让哥哥这么看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她们的脸在灯下无比柔和,是从小到大,支撑着谢征走下去的力量。
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做到,因为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
“我也算奉命而来,要带你回去。”
谢征不大不小地开了个玩笑,轻声道,“先跟我回问剑谷,好么?师父他们都在等你。”
“不用抛下所有,不成为天道,也有办法结束这一切,我向你保证。”
“……好。”
傅偏楼哑声应了,瞧见他咽喉边那道狰狞伤口,眼睫不堪重负般垂落,隐忍地哽咽起来,“对不起,谢征,对不起……”
“没关系。”谢征说,“我爱你。”
这一句不似前生般隔着生死,没有半分踌躇与胆怯,坚定而毫无转圜。
掌心手腕依旧冰凉,他从袖中取出先前被丢掉的物件,在傅偏楼尚不能回神的呆滞目光下,缓缓扣好,就像慎重地完成一道誓约。
红绳鲜艳夺目,物归原主。
流离的风筝系好引线,再一次牵回了他的手中。
243 偿还 人之业,何须天来偿?……
“回来了。”
问剑峰主殿, 长桌边沿,无律支着下颌,抬眉淡淡望来。
傅偏楼跟在谢征身后, 乖乖巧巧、亦步亦趋,心虚得头也不敢抬。
他这副可怜兮兮的鹌鹑模样, 跟方才孤注一掷的疯狂神态简直判若两人, 谢征见着好笑, 摇摇头, 上前一步:“久等。”
“倒也没多久。”座旁, 蔚凤冷哼道, “半日而已。”
他睨着傅偏楼,双手抱臂:“可还得请清规师弟出马,我们一大群人不眠不休找了三天,也不如这数个时辰。”
话语间冷嘲热讽,若在平常, 宣明聆和琼光早早出来打圆场了。
然而傅偏楼一眼瞥去€€€€宣明聆唇边含笑,低头喝了口茶;琼光老老实实矮着头, 使劲儿摆弄他的剑, 对此置若罔闻。
对面坐着的陈不追似乎想说点什么, 被裴君灵一胳膊拐进了肚里,只能用爱莫能助的眼神传递同情。
傅偏楼深吸口气,知晓这回擅作主张惹了众怒,不免苦笑。
他越过谢征, 歉疚地扫视过眼前一张张或嗔或怒的脸, 正正经经俯下身,行了一礼:“叫各位忧心了,是仪景的错。”
他这般坦率郑重, 倒把横眉冷对的蔚凤吓了一跳。
问剑谷大师兄露出几分踌躇之色,牙关磨来磨去,最后一拍额头:“我真是怕了你了。”
“总算知错,态度尚可。”无律悠悠道,“看来清规这当师兄的,管教手段了得。”
谢征不禁失笑。
他这一笑,裴君灵也忍不住了,“哎”了一声:“仪景这么听话,还有些不习惯。就不能让我多板会儿脸,装装威严么?”
“养心宫的准宫主大人,”傅偏楼无奈,“上回谁和我抱怨,每次都得在小辈面前装模作样,脸都僵了的?”
“罢了罢了,都过去了。”
陈不追看气氛和缓,趁机招呼道:“偏楼哥,谢大哥,看你们脸色不太好,先坐下歇歇。”
“就属你纵着他。”
裴君灵小声嘀咕,琼光却大大一叹:“阿裴姑娘,要论纵着傅师兄的,恐怕你当仁不让啊。”
“你说什么?”
“没有,不敢、不敢……”
来前,两人已稍稍收整过仪表。傅偏楼虽浑身抽痛,被竹条抽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好在有衣物遮掩,也瞧不出什么。
可谢征脖颈上那道伤痕就不同了,一目了然遭遇过何等危险。
傅偏楼不觉咬住嘴唇,心中更加惭愧,但一副三堂会审作势的人,谁也没有开口去问。
“坐吧。”
谢征看向他,仿佛清楚他的想法般,不以为意地付之一笑,牵着他在无律身边的空位坐下。
宣明聆顺势推来两只茶盏,傅偏楼颔首接过,不冷不烫,掌心是朦胧的温热。
瞧他一动不动,捧着茶盏发怔,无律柔和下脸色,唇边逸出一句叹息。
“下不为例。”她说,“回来就好。”
“……嗯。”
傅偏楼轻轻应声,恍惚间竟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这是第几个听过的“下不为例”?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觉得自己这辈子着实被惯坏了,奢侈得可怕。
热气氤氲,熨帖非常。
沉默地喝过茶水后,蔚凤将杯子一放,斜眼道:“能说了么?这回又受了哪门子的刺激?傅仪景你跑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