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已经够了……一切早该结束了。”
“谢征,”傅偏楼咬了咬嘴唇,神色渐渐沉了下去,“再来一次也一样,我会杀了你,送你回家。”
谢征瞧着他,并不生气,只垂下眼,一点墨渍般的小痣轻轻掠走。
“€€€€你做得到的话。”
242 救赎 道是无晴却有晴。
修道中人, 切磋对练皆是寻常。
往日里,谢征不时也会与傅偏楼交手,一枪一式, 巧劲暗回, 全都谙熟于胸。
可没有哪一次,扫来的枪尖会这般锐利, 吞吐的灵流席卷着锋芒, 半分不容情地瞄向要害, 辛辣狠绝。
这是认真的生死相搏,至少,傅偏楼打定主意要置他于死地。
险之又险地避过又一记杀招,代价是耳鬓边的发丝斩落些许,差一寸便会擦伤眼尾。
飘然后撤,谢征不疾不徐,傅偏楼却说不出地焦躁起来。
“为何不动手?”他咬牙道, “你不是要阻止我么?剑气这样软绵绵的,凭这就想大放厥词?我倒不晓得你是如此只会搬弄口舌的人!”
“急什么。”
谢征右手始终搭在腰间悬挂的化业剑鞘上,感知到主人的危机, 剑刃发出阵阵长吟,连带着周遭空气都开始升温,仿佛燃起了无形的白焰。
他眯了眯眼,傅偏楼的枪术着实了得,并不像从前习剑那般, 总会亮出不得关窍的空门。历经数十辈子的打磨,收发自如,圆融如意,更遑论手上握着的, 还是仙器。
平心而论,当真要打,他胜算不大。
但……
“你的气息乱了。”
捉住一瞬的犹疑旋身靠近,谢征开口,嗓音平淡如水。
而傅偏楼却如同被毒蜂的尖刺蛰了一下,浑身悚然,他反应快极,几乎是刹那横枪,挡下了朝右臂抽来的劈砍。
然而,仿佛预料到他的动作,枪尖携着呼啸抵过时,谢征早已退却。
只在袖摆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
傅偏楼收拢残破的衣袖,没有再轻举妄动,定定地望着对面,有些发蒙。
€€€€谢征手持的器物,并非灵剑化业。
是一根断口毛躁不平,显然才折下不久的青竹。
“……你拿这个和我打?”傅偏楼差点气笑了,“谢征,你不要欺人太甚!”
“宣师叔方才修好化业不久,我还不想叫它磕碰出毛病来。对镇业枪而言,灵剑与竹竿,大抵也没太大差别?”
谢征说着,手腕一扬,竹梢甩出碎空之音。
“况且,”他弯了弯唇,“教训师弟,点到即止。用这个足够了。”
这副模样,令傅偏楼不禁想起这一世刚拜入问剑谷时吃的那一顿抽。
实在是很久远的事了,眼下想起,他一阵心烦意乱,脸色忽明忽暗。
察觉到自己的确有些急躁,傅偏楼定了定神,心想,不论如何,杀掉谢征就好,把人送回家,遗忘一切,此后再与这些纷纷扰扰无关。
这是他选择的路,除此以外,都无所谓了。
眸光渐渐沉冷,他道:“随你怎样,谢征,我没有玩笑的意思。”
“……嗯。”
谢征面上笑意淡去,垂了垂眼,“我知道。”
傅偏楼骨子里有多执拗、又有多热烈,如何走投无路,为何孤注一掷,没有谁会比他更清楚。
因为他一直看着,从来没有移开过目光。
约莫仅在树叶上的一滴晨露坠落于地,那般短的时间,连连短兵相接数十回。
灵流如潮,惹得脚下松林涛声不断,风止云停,天光失色。
轻微的喘息,从两人唇边逸出,傅偏楼的肩臂与后腰隐隐作痛,衣衫破损不成模样。
谢征的姿态不比他狼狈,状况却更糟糕,颈边划破,鲜红的血自咽喉几寸的伤口处潺潺涌出,沿着雪白的皮肤流入衣领,染红了前襟。
额前不禁渗出点点冷汗,傅偏楼不是没有陷入过苦斗,打上几天几夜,比这危险的比比皆是,可他从未觉得如此惊心动魄过。
若说上辈子杀死对方时,一刀两断,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出离的悲恸。
这辈子,无疑像是趟缓慢的凌迟,镇业枪每回刺出,心底都震颤难言。
尤其是颈项上那道深刻的伤痕,枪尖刺出去的那一瞬间,他甚至以为就要这么结束了,头脑一片空白。
那可是谢征。
他在对谢征动手……他在伤害谢征?
傅偏楼盯着那片赤红,又瞥向自己握枪的手,目眦欲裂,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见他停下,像是有些发怔,谢征也未趁人之危,轻轻叹了口气。
“偏楼。”
他忽然放柔语气,唤了一声,“你知道,为什么不系舟愿意帮我么?”
“我不想听。”傅偏楼红着眼眶抬头,神情严厉到可怖,“你住口。”
不能再这样下去,他感到心底的动摇,趋使他快没骨气地低头塌腰€€€€只要认错,只要讨饶,像以前一样唤着师兄撒个娇,便能迎来温暖的手掌与怀抱。
不用思考,不用担忧,那该多轻松?
将所有难题都推出去好了,反正会有人纵着他,任性一点又何妨?
身心如浸苦水,冰冷无涯,傅偏楼闭了闭眼,更加清醒。
€€€€正因太多的人包容着他,他才不能逃避。
举枪再度攻上,谢征望着他,神色多有纵容。
像是知晓他在想什么,不见一丝责怪。
“不系舟不想失去天道书,而我不想失去你,所以我们一拍即合。”
他一面四两拨千斤地挡开枪影,一面自顾自地说,“它倒转轮回,阻拦了你与柳长英的融合。不过这么自作主张,自然招致了天道书的注意,它先前帮着承担了许多业障,于是反而因此落入囹圄,被困在幽冥。”
“它用尽最后一点力量,将第十一道影子拓在了我身上。在那之后,再没有干涉世间的余力。”
但不系舟那里,还放着他和系统的记忆。
于是谢征一无所知地回到这里,与上辈子如出一辙,从牙行买回了那个脏兮兮的幼小少年。他仍旧用涅尾鼠筋编出了那条红绳,傅偏楼也仍旧因此惊慌失措。
“不同以往的地方,”谢征点了点自己的眼睛,“在这里。”
魔眼会予人恐惧,是灌注了浊气,可经历过一回后,便不再那样立竿见影。
谢征上辈子看过,这辈子本该什么也不会发生。
“可你为了留下那些记忆,将自己神识的一部分封入了镇业枪。”
魔与傅偏楼联系紧密,虽已在天地规则下将谢征这一存在忘却,但傅偏楼所隔离的,是有关第十一辈子的全部。
和剩余记忆牵连的魔气流离失所,随着轮回倾覆,变得十分弱小,就此被右眼中的空境珠镇住,在里面一遍遍做着灭世的美梦。
而谢征再度出现,四目相对的那一刻。
感受到曾经缺失的部分,魔气与空境珠剧烈冲突。谢征的神魂被卷入其中,看到了那一世,已将他遗忘的魔。
对方不甘地叫嚣、质问,浑然不知这片天地的虚假。
也不知手腕上扣着的那根红绳里,藏有傅偏楼跟随而来的一缕神念。
阴差阳错之下,命运从此走上岔路,曾瞒过一辈子的隐秘初露端倪。
“从前,你问过我,倘若那时留在了永安镇,我们会怎么样。”
谢征问:“如今,可有解答了?”
傅偏楼惶惑难安地瞪着他:“别说了……”
“与那时候不一样了,偏楼。”
谢征平静回视,“上辈子,你并不了解我,我也并不了解你。我不知道有关你的许多事,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而困扰;你同样不知道我的许多事,我在做什么,为什么而奔走。你甚至不知道,我对你也……”
“我叫你别说了!”
若非双手持枪,傅偏楼简直想捂住耳朵。
“回家不好吗?为什么非得管我不可?”
他色厉内荏,枪影不停,却早失了章法,“你是我折腾出的乱子,我当欠你,送你走又有何不对?这么结束哪里不好?!”
“你以为那便是好?”
谢征冷下脸,声调逐渐凌厉:“可有过问我的意愿?就算起初因你之故而来,欠下的也在上一世还尽了!”
话音落下,青竹作剑,婉若游龙地折了道弯,横在傅偏楼颈间。
傅偏楼猛地一滞,长枪顺势上挑,谢征却不闪不避,心口直直抵上枪尖。
他根本不瞥一眼,漆黑眸底盛着近乎痛惜的怒意,沉声道:“这辈子是我执迷不悟,是我自己想来,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
傅偏楼下意识收力,噤声不敢言语。
他不说,谢征说:
“在这里的记忆,你不想忘,莫非我便想忘?对你来说不可或缺,对我而言就不重要?傅偏楼,在你眼中,我的感情算什么?”
“我已经忘记过一次,按你所想的那样生活了近三年,如何滋味,难道我不清楚?你以为那便是好?!”
在傅偏楼的印象中,谢征从未这样不冷静、急促而斥责地说过话。
他怔然不知所措,却从近在咫尺,微微垂下的眼睫处窥见了些许潮湿。
“谢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