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屿蹙眉道:“你又生什么气?”
元彻看向赵阔的方向,五指被捏得咔嚓作响,递了一个眼神给卓陀。
卓陀连忙弓身去到洒落出来的药粉边,捻起一些粉末来闻了闻。
“陛下,臣可以确定,这药虽然对伤口愈合有效,但其中也掺合着和我们给丞相大人调理身体药物相冲的药,丞相大人身影一直不见好转,就是长期沾染此药。”
沈之屿还以为多大的事,结果是因为这个在发脾气。
“别大惊小怪,李瞻敢如此相信我,无非就是这些药,左右吃不死人……”沈之屿还没说完,一顶帷帽扣了下来,白纱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人也被打横抱起。
鬼戎兵不约而同地让开一条道。
“放下去!”沈之屿低喝道,“你把我带出去,就不怕礼王发现没人了吗!”
从沈之屿的角度看过去,罪魁祸首上半张脸埋在碎发的阴影里,他沉默须臾,几乎就在众人以为他要改变主意的时候,元彻开口道:“发现又如何?他有命进来,没命出去。”
沈之屿:“你能不能不要在这个时候发疯。”
“沈之屿,朕肯陪礼王玩,前提是他不能动不该动的东西。”元彻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不然朕就把棋盘给他掀翻,谁都不要有好下场,不要惹朕生气。”
第13章 暗渡 第七
跳下来,我接住你
说完,元彻抱紧怀中人,大步迈出。
鬼戎军强势,在礼国的故意谦让下,霸占了整座牢狱乃至狱外的地盘,元彻就这样坦坦荡荡地一路走到门口。
打心底讲,如果有人妥帖安排好一切,沈之屿当然愿意出去。
谁会喜欢潮湿阴暗的环境?
元彻将手中力气控制得极好,既不会让沈之屿觉得疼,也不会让他没有安全感,认清元彻不容商议的事实后,沈之屿干脆脑袋一偏放软身体,把脸埋在对方肩膀上,享受着这个温暖的便宜窝。
放松了四肢,累计数日的困意立即上涌,沈之屿刚打了个哈欠,元彻就看了跟在一旁的卓陀一眼。
卓陀领会,从医箱中拿出一张早就备好的毛毯抖开,盖在沈之屿鼻尖的下方。
“你是真爱在没必要的事情上费心。”沈之屿的声音已经昏昏欲睡了。
“朕乐意,你管不着。”元彻道,“收起你的鬼点子,想睡就睡。”
沈之屿闭上眼睛,再睁眼时,是在一间小木宅内。
沈之屿第一眼看见的是魏喜。
竟然把这小孩也带来了。
魏喜圆滚滚的眼睛里很是欢喜,扶起沈之屿靠坐在床边:“大人,药一直温着的,我现在给你端来好不好?”
沈之屿点了点头,魏喜转身哒哒哒地跑开。
沈之屿扭头看了看四周,瞧布置,不像是接待帝王专用的府邸。
应该是元彻自己置办的。
半晚的微风从木窗卷进来,吹动沈之屿搭在肩头的发,木门外传来叽叽咋咋的说话声。
“就放那儿吧,再去把锅里的菜端出来,把兄弟们叫来一起。”
“主子,弟兄们人太多了,这小院子挤不下,我们在外面吃就成,您和丞相大人在里面吧。”
对了,在上一世,许是从小到大的成长环境,元彻就算当了七年的皇帝,私下里也是没有皇帝架子的,鬼戎军和他一直亲如兄弟,在某些场合,比起“陛下”,更喜欢按照老称呼叫他“主子”。
鬼戎军的将士还敢在三年一次的围猎上从元彻手中抢猎物,然后扔下一句:“陛下,要加把劲儿啊!”
沈之屿的腿还是有些疼,不过伤在大腿,并非脚踝膝盖等关键部位,虽然走得慢,但也是能下地的。
沈之屿刚推开屋门,见魏喜手中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途中自己的前脚拌了自己的后脚,猛地往前一戳,被一位鬼戎兵接住。
鬼戎兵:“小弟弟你慢点。”
魏喜:“没事没事!谢谢!”
看来已经混熟了。
沈之屿往旁看,元彻只扎了一个高马尾,一身黑红交织的利落常服,袖子挽到手肘上,露出手臂上北境的狼图腾,狼图腾随着适度的肌肉线条起伏,生灵活现。他一只手爪着一只鸡的脖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刀,准备杀鸡。
元彻对着比划了两下,找准一个点,手起刀落。
……然后就把鸡头砍掉了。
一位年纪偏长的鬼戎军蹲下看了看,惊道:“主子,你砍头啊?”
旁边爆发出一顿笑声。
魏喜跑来沈之屿面前,将药碗递给了他。
喝完药,沈之屿问道:“怎么在外面找院子?”
“自在。”元彻愤愤然地将头身分离的鸡丢给下属,让他们去熬汤,“礼王塞了一大堆侍女给朕,放眼望去全是头,差点没被胭脂味呛死。”
沈之屿挑了挑眉:“礼王是懂的,红袖在侧,应属人间享乐。”
元彻却道:“不喜欢便不是享乐。”
“哦?”沈之屿靠去一边门框,双手抱胸,“那陛下喜欢什么样子,说与臣听听,万一有合适的姑娘,封后之后,陛下也可以多一份权势与臣对峙。”
元彻含义不清看了沈之屿一会儿,稍后,笑道:“朕喜欢……像狐狸的。”
沈之屿一顿,放下手,没再接话,转身回了屋。
吃好晚饭,沈之屿坐在藤椅上发呆,外面夜市布置好了,灯火璀璨,他似是有点感兴趣,眼睑上朱砂痣都亮了些许。
“想出去就走。”元彻刚和下属一起刷了碗,双手在身上随便摸了两下,算是擦干净水,“我陪你就是。”
称呼从“朕”变成了“我”,也就是说此时此刻,他并不想管所谓的将相王侯之别。沈之屿眯起眼睛,自重生后对元彻性情捉摸不定的态度再次达到一个高峰。
这个人,真的变了好多。
他该是蛮横的,粗鲁的,而不是看似跋扈的外表下流淌着温柔。
沈之屿忽然想起半个月前元彻在大街上强行带他回丞相府,还以为有什么大事,结果只是叫卓陀看诊。
若不是耶律哈格打岔,当时的元彻,想要说什么?
沈之屿有些感兴趣。
沈之屿指了指自己的腿伤,故意夸大道:“疼。”
“我背你。”元彻说着就背对着他蹲了下来,“来。”
沈之屿的兴趣更加浓烈了。
沈之屿趴了上去,元彻站起来往外走去,院内院外的鬼戎军当没有这两号人似的,只是低头做自己的事。
礼国没有遭遇黄巾贼叛乱,街上还是一片繁华的景象。
或许是天高皇帝远,这里的人,并没有因为帝王更替而有太多的悲伤,照样该吃吃该喝喝,享受着当下。
元彻给沈之屿披了件斗篷,拉起兜帽挡住他的脸,一来是挡风,二来以免被认出,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他自己到无所谓,礼国地处边境,各式各样的外邦人众多,昨日城门外,元彻站得靠后,没有人见过他。
沈之屿将这些人来人往的场景映入脑海,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在街上无忧无虑闲逛过,心情一放松,有些憋闷在心中的话就说了出来:“礼国土地肥沃,近来几年无祸无患,成了大楚最富饶的地方,百姓们在此基础上,安居一处,座山吃山,很是倦怠……”
普通的农耕,吃什么全看老天心情,老天爷心情好的日子久了,这些人还真以为天下太平了。
没记错的话,三年后,会有一场天灾将礼国打下尘埃,耕田荒废,流民四起。
他不能任由礼国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上继续溃烂下去,他要拔掉他们的惰骨,让他们也参与复兴大楚之中,让礼国,不再掌握在“老天爷”手中。
“过惯好日子,谁还想努力?”元彻道,“吃饭靠天意,朝税也得跟着靠天意,乃至整个大楚都是天意,这样下去迟早要完。”
沈之屿道:“所以其实大楚有很多东西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但千百年来的承袭人们已经当作习惯。”
早在几年前,大楚衰败伊始,沈之屿就发现了。
但皇帝无能,皇权旁落,纵使他就三头六臂也无能为力。
他身为丞相,可以倾尽全力去改变这些现状,但他无法孤军奋战,他需要一位负责,强大,且足够信任他的君主站在身后。
先帝不是。
李亥也不是。
沈之屿盯着元彻,无声地笑了笑。
但总有人是。
他会牺牲一切来恭迎大楚新的帝王,他会像个疯子,他会利用和牺牲所有人,甚至是他自己。
元彻背着沈之屿走上一个矮坡,这个地方能更好地眺望整个礼城的灯火,元彻并不知道沈之屿心中已经有了千思万绪,他将沈之屿放在石墩上,自己也坐在一旁。
“之前的那个皇帝,是什么样子?”元彻冷不丁地问一句。
“先帝?”沈之屿被他忽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
元彻哼了一声:“好奇而已。”
“那位陛下没什么特别的。”沈之屿道,“他是皇后所出嫡长子,三岁便被封太子,再顺理成章地登上了皇位。”
元彻:“然后就把自家的皇位丢了。”
沈之屿没反驳,元彻没说错,就算他没有南下,李家江山也会落入旁人之手。
元彻:“他对你很好?”
“没被饿着,也只是没被饿着。”对沈之屿来讲,这些记忆已经太久,“有时候挺累的,觉都不够睡。”
“那你为什么还死心塌地对他。”元彻皱起眉,“特别是他儿子。”
沈之屿:“……”
这家伙绕一大圈的本意原来在这儿。
沈之屿没回答。
有些问题注定没有答案,不同的立场,注定他俩不可能站在一处,就算今夜他们能肩并肩地坐下来聊天,明日一早,他们又会各自回到不同的地方,执剑相对。
既然要执剑相对,就别留太多的温情。
就在这时,街上忽然传来一阵欢呼,紧接着,锣鼓被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