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带人搬着竹简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幕,惊得不敢言语。
犹豫片刻,蒙毅还是上前来劝诫:
“王上莫要气坏了身子,公子还需您看护呢。”
秦王政顿时抓住了一个泄愤的口子,冷哼一声:
“他自己都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寡人懒得看护他!”
蒙毅:“……”
这话他可没法接,你们父子俩闹别扭,苦的都是周围人。
不过蒙毅倒是从这一句抱怨里听出了点什么来,恐怕是公子累倒了自己叫王上不高兴了。但说真的,这种事情王上和公子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
可惜这个真相无人敢点出来,只能沉默地听着王上发火。
秦王政到底怕吵醒儿子,稍微抱怨了两句就住嘴了。挥挥手让侍者下去,不要留在这里碍事。
人都走了,秦王依然没法安心处理奏折。他干脆再将那些计划翻看一遍,替儿子做一番查漏补缺。
不知过了多久,有侍者端着熬好的汤药进来请示。
秦王政放下手里的东西,看了看药碗,陡然想起自己好像从未喂过孩子。
无论他们是饿了还是生病了,永远有他们的母亲和侍人照顾。而他,连抽空去看一眼的次数都很少。
回想自己小时候,父亲丢下他自己回国,母亲对他也远不如对€€€€的那两个孩子好。秦王政以为自己从不在意这些,现在看着病中的儿子,忽然发现他还是在意的。
这些自己没有体验过的东西,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其实也很期待?
秦王政伸手接过了药碗,示意对方将扶苏扶起来。
第一次给儿子喂药,动作难免生疏。药汁从嘴角滑落到了衣服上,看得秦王政十分懊恼。
这么简单的小事,自己竟都做不来吗?
就在秦王政捏紧勺子跟自己生闷气的时候,扶苏眼睫微颤,缓缓睁开了。
刚醒的扶苏还不太明白自己现在在哪里,方才又发生了什么。见父亲似乎在给自己喂药,习以为常地伸手拽住父亲的袖子,依恋地唤了一声“阿父”。
秦王政一顿,抿了抿唇,舀了一勺汤药递到儿子唇边,别扭地说道:
“赶紧喝药,不许撒娇。”
扶苏脑子虽然还不是很清醒,但他条件反射地扭头避开了那一勺药汁。
这么苦的东西,他才不喝。
秦王政:“……”
怎么跟小孩子一样?这小子到底几岁?
秦王政干脆把药勺收了回去,一手捏住儿子下巴把他的脑袋掰回来,一手直接用碗灌。
喝药何必一勺一勺地喝,忒麻烦了。还不如一口气喝完,也能少受点罪。
秦王政无师自通了对付熊孩子的办法。
扶苏被亲爹从没有过的果断粗暴给震慑住了,终于想起来自己已经重生这件事。面前这个父亲不是上辈子那个从小和他同吃同住、又当爹又当娘将他拉扯大的父亲,并不会照顾孩子。
“唔……”
扶苏乖乖配合把药喝了,免得被呛出个好歹来。即便如此,喝完还是咳了好半晌,一张苍白的脸咳出了晕红。
秦王政拿着碗的手僵在了原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
侍者全程欲言又止,偏偏什么都不敢说。
王上照顾人也太恐怖了,照顾得很好,建议下次不要再照顾了。
倒是扶苏咳嗽的时候还不忘去拉父亲的手,安慰对方:
“我……咳咳,我没事……是我刚刚喝得太急……咳咳咳……”
秦王政默默把碗塞给侍者,浑身依然低气压。
一场闹剧直到扶苏喘过气来,因为药效又开始犯困,这才结束。秦王政看着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重新睡过去的儿子,表情越来越难看。
听到屋子里的动静主动进来听候差遣的蒙毅,觉得自己之前就不该乱跑。待在外头假装无事发生多好,为什么非要进来找不自在?
现在再假装无事发生地走出去,显然是不行了。他只好再次硬着头皮地过去,提醒王上给公子换身干净的衣裳。
秦王政看了一眼那沾染了药汁的衣服,脸更黑了。
蒙毅是在扶苏剧烈咳嗽时进屋的,根本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王上为何不悦,还当是刚才侍人喂药时毛手毛脚弄成这样的,可王上竟也没发落那名侍人。
蒙毅体贴地提议道:
“是否要换一人来替公子更衣?”
秦王政什么都没说,冷着脸起身回到案桌前坐下看奏折了,明显在发脾气。
蒙毅:“???”
所以到底在生什么气?
蒙毅觉得自己好难啊,王上的心思太难猜了。他不由得佩服起公子来,每次公子看一眼就知道王上想要什么。
揉了揉头疼的太阳穴,蒙毅最终还是出去叫了两个最稳妥的侍者进去服侍公子。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不要发出动静惊扰王上,避免被迁怒。
自己和自己生气的秦王政拿着一卷奏折足足看了小半晌,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他单知道自己不会照顾人,却没想到会笨手笨脚到这个地步。
偏偏蒙毅哪壶不开提哪壶,还要说给扶苏更衣的事情。让他不由得联想到若是自己替儿子更衣,又会闹出什么笑话来。
秦王政攥着竹简的手更紧了,青筋都隐隐露出。
活了三十年,突然发现自己确实不算个好父亲,这种滋味十分难言。
不怪之前扶苏被养成了那种性子,不会也不敢冲父亲撒娇,永远是恭恭敬敬的,两人间的相处更像是一对君臣。
扶苏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但秦王政还没回去休息,依旧守在儿子身边。
下午耽误的奏折已经快看完了,就是里头的批语仿佛是吃了火药之后写的,明日发回去可能会把众臣吓一大跳。
扶苏安安静静地侧头看着灯火下认真处理朝政的父亲,感觉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小时候。
秦王政放下最后一份竹简,习惯性去看儿子的情况,这才发现人已经醒了。
只要脸上的表情能绷住,那就可以掩盖心里的尴尬。秦王政极力控制住自己不去想之前喂药的乌龙,装作无事发生地走过去。
“醒了?可还有什么不适?”
扶苏眉眼弯弯,没有点破他的自欺欺人:
“我没事了,父亲快去休息吧,已经很晚了。”
秦王政随口应了,但没往心里去。他想和儿子谈一谈这次生病的事情,又顾虑到病还没完全好,现在说这些劳神。
眼见父亲犹豫起来,扶苏只好主动询问怎么了。父亲有话不妨直说,他现在思维清醒,可以说正事了。
秦王政一听这话立刻又生起气来,眉头紧紧皱成一团。
“正事正事又是正事!寡人让你好好休息!你看看你都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
原本不想在这个时候和儿子发火的,可秦王政实在是没有忍住。
他从扶苏每天熬夜整理奏折开始说起,一直批评到那堆长达十数年的计划。年纪轻轻还有那么多大好年华,干什么要着急在这一时半刻就把所有事情都做完?!
扶苏可算是被骂了,这顿骂他等了很久。不过骂的内容和他预计得不太一样,让他有些诧异。
安安静静听父亲训斥完,扶苏也没辩解什么,只是轻声说道:
“我可以等,但是您和大秦等不了。”
大秦的那些弊病是从一统六国前就埋下的,如果不早点解决,就得拖很久。拖到后面确实也能解决,只是大秦的状况就会变得比较糟糕,后续需要花更多精力再补救回来。
而且最重要的是,扶苏不确定这一世的父亲能再活多久。
父亲上一世是因为过于操劳和服用丹药损耗了寿数,但这不代表他好好休养不碰丹药,就一定能多活很多年。
哪个孩子做出成绩之后不想拿去给家长炫耀呢?扶苏一手将大秦推上盛世,然而那时候他的父亲早就去世了。
如今重来一次,扶苏太想弥补上辈子的遗憾了。
秦王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从扶苏的话里听出了一些不祥的意味,却没有深究。伸手轻轻盖在儿子头顶上,轻轻揉了揉。
“事情交给旁人去做,你少费些心思。”
扶苏闻言没忍住笑了一声:
“父亲说我的时候理直气壮,您自己还不是和我一样?”
无论是所有事情亲力亲为,还是步调着急地要把事情全部做完,他们都一样。
尽管他俩的外在性格和行事作风看起来南辕北辙,可了解过后任谁都得感慨一句:真不愧是亲父子。
秦王政发现他没办法反驳儿子。
他们两个都觉得对方哪里做得不对,应该这样那样。结果反过来看看自己,和对方的做法完全没有区别。
最后还是扶苏退了一步,乖巧地表示以后一定改。能分派出去的事情都分派出去,坚决不再累着自己。
秦王政终于有了台阶下,轻哼一声没再犟什么。
父子俩都没有提起扶苏到底是从哪里知道那么多东西、又是怎么写出那些计划的。有些事情心里清楚就好了,不一定非要说开。
等扶苏病好之后,几个年纪最大的公子就被从村头拎了回来。
被迫在外体验了几个月农耕的公子们晒黑了好几层,见到父亲之后一个两个哭得“梨花带雨”,十分辣眼睛。
秦王政见到这么一群黑壮了一大截的儿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等公子们被带下去修整,他才无奈地瞪了长子一眼:
“你怎么把弟弟们折腾成这样?”
扶苏正在偷甜糕吃。
秦王认为处理政务时应该严肃认真,所以糕点瓜果一概不上。他们大秦没有耽于享乐的风气,也不该有。
但是盛世而来的扶苏不这么认为。
吃个糕点怎么了?他处理政务这么累,吃点东西犒劳自己多合情合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