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王绾解禁,却不急着去和李斯夺权。听说不知道在想什么,日常和李斯相处得还算愉悦。
两位相国一位代理相国,大秦一下子出现三个手持相权的人,按理来说应该发生摩擦的。
李斯也一直警惕着他的小动作,频频试探王绾的意图。结果王绾任由李斯揽权竟不阻止,更没有反击,非常奇怪。
秦王政也猜测他是不是在私底下搜集李斯的把柄,如今已经抓到了对方的小辫子,于是现在过来检举了。
如果真是这般,倒也合情合理。倘若李斯受罚,自然不能继续做他的代理相国。
然而王绾行礼过后说的却是:
“如今天下一统,六国尽灭,疆域如此广阔,王上可有想过该如何治理?”
秦王以为他有什么高见,来了点兴致:
“爱卿有话不妨直说。”
王绾觑了一眼王上的神情,斟酌着开口说起了昔年周武王的故事。
秦王政:……?
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秦王一下没了听下去的欲望,他还当王绾有什么独特的想法呢。要是王绾能提出个更优于郡县制的制度,他倒是愿意细细探讨一番,分封就算了。
不过秦王政也没有直接就撂脸子,他表面上还是很耐心地听着。毕竟是国之重臣,要给一点面子,而且万一王绾能在分封上头说出点不同的见解呢。
王绾看不透秦王的想法,见他没有不耐烦,便以为王上对分封诸子并不排斥。于是他精神一振,觉得有戏。
王绾便放心大胆地说了:
“武王制分封不仅是因为要封赏有功之臣,更是为了便于管理广袤的领土。九州地大物博,天子很难看顾到所有边陲之地。
我大秦的郡县制虽好,却也难免陷入同样的僵局。且六国初定,各地本就容易生出叛乱,倒不如在中原等地维持郡县制、在边境设立封地交由公子们管辖。”
王绾的观点与郡国并行制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他提出的实则是一招权宜之计。
因为六国初定天下还不算太平,所以先分封诸子做个过度。而且不是到处封,只在偏远地区封。
等到天下太平之后,君王自然可以根据实际情况,选择继续分封还是维持现状。甚至如果想要除国,也不是不能操作。
由于看不透秦王的想法,王绾不敢把话说得太死。他给自己留了余地,自认为进可攻退可守。
扶苏听了半晌,问他:
“诸侯王在封地里大权在握,早已习惯了那样的日子。若是想要削藩除国,可没有说起来那么简单。”
一个搞不好又是一次天下一统的战争,到时候那个后果你王绾担当得起吗?
王绾被太子犀利的点评弄得一僵:
“太子殿下言重了,有陛下在,诸位公子怎敢不听从?”
王上能将地封出去,自然也能收得回来。秦王又不是废物周天子,也不是那种会被局势裹挟得被迫退让的君主。
见太子还有话说,王绾率先堵住了:
“莫非太子殿下以为,王上在位之时无法平息边陲动乱,要将诸侯国延续到下一任国君时再除?”
王绾对秦王有信心,他觉得自家王上肯定能把六国之民压服。所以不用等到新王继位就可令四海升平,到时候想削藩便能直接削藩。
如果太子以“父亲自然能轻易收回封地、但后续的秦王可不一定有那个本事”反驳他,就是在质疑王上的能力。
王绾还说:
“哪怕延续到下一任国君,太子殿下对自己没有信心吗?”
倘若太子觉得自己不行,那还当什么太子呢,趁早退位让贤就是了。
这话说得太不客气了,完全没有给太子留脸面。
扶苏自己倒是不生气,他知道因为李斯和赵高的关系他们双方早就水火不容。王绾不靠他立足朝堂,有足够的功绩在手,自然能傲得起来。
要走纯臣的路线,就得对任何一位公子不假辞色,或者至少对谁都没有偏向。这样君王会保他,就是可能会得罪下一任君王,等换人之后要倒霉。
但他王绾快致仕了,又等不到太子继位的那天。顶多他的子孙辈要遭殃,可太子如果迁怒他的子孙,就显得太小心眼了。
不过王绾算错了一点€€€€
秦王政面色不悦:
“太子只是随口问一句,爱卿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他都没有和爱子这么说过话,王绾有些僭越了。扶苏自小就没怎么受过委屈,岂是随便谁都能质问的?
王绾从情绪上头的状态里回神,连忙拱手致歉。
他忘了,这对父子之间没什么猜忌,不像别的君王和太子彼此忌惮。纯臣的路子在如今的大秦朝堂倒也能走,就是不能耿直得太过头,还是得给太子面子的。
扶苏怀疑王绾是关了三个月禁闭出来又被李斯挑衅了好几天,受了大刺激脑子有点不清醒。
不过也不意外就是了。
朝中一直有人怀疑秦王是否当真无条件信任太子,王绾八成也在心里犯过嘀咕。平时不敢表露出来,这次一不留神才露了馅。
扶苏好脾气地笑笑:
“父亲不要动怒,王卿也是为了大秦着想。”
秦王政看了太子一眼,到底还是微微颔首,揭过了此事。
心里却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忧果然没错,朝中当真有人因为太子仁善开始蹬鼻子上脸了,完全不把太子放在眼里。
爱子还总说自己脾气没有那么好,不会任由旁人欺辱。王绾都冒犯到了他面前,他还替对方说好话,这叫脾气不好?
秦王知道太子为了他才忍气吞声的,不想叫父亲因为他的事情动怒伤身,再和重臣闹出不虞来。但秦王政从来不在意这个,王绾难道还敢因为这种事情记恨他不成。
见王上沉着脸不开口,王绾心里有点犯怵。
方才不该一时激动口出狂言。
他以为自己没有受李斯挑衅的影响,如今看来其实还是受了点影响的,不如往日理智了。
自己说的话语内容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语气态度不对。想了想,王绾重新组织语言,把那番论调再次转述了一遍。
中心思想就是王上和太子都很能干,不用畏惧削藩的困难。两代君王齐齐努力,总能在太孙继位之前搞定这一切,不用拖到第三代去。
扶苏对此嗤之以鼻。
王绾把诸侯封国当什么?真以为有那么好处理呢。
且不提人有旦夕祸福,谁能保证他和父亲都可以在位许多年?一旦他们两个都早逝了,年幼的桥松就要面对虎狼一般的诸侯。
那些诸侯不仅是他的长辈,还盘踞在中央难以管辖的边远地区。到时候想要除国,可就犹如登天了,一个搞不好桥松能直接沦落成东周天子。
弟妹们是扶苏一手培养出来的,他太知道他们的能力了。
桥松如今还年幼,再过几年倒是可以和他们势均力敌。可是光势均力敌是不够的,叔父姑姑的数量太多了,他必须要能够碾压才行。
但那个程度得桥松再经历至少十几二十年的学习实践才能达到。
不过扶苏没有从这方面反驳王绾。
没那个必要,父亲心里很清楚这些,王绾糊弄不了人。而王绾自己,他思想固执,从这方面是劝不动的。
扶苏换了个角度询问:
“王卿可有考虑过,周武王还曾分封过有功之臣。倘若大秦也要分封诸子,你要如何安抚功臣们?”
公子们相对来说好拿捏,封地更容易收回。但功臣就不一样了,总不能叫父亲卸磨杀驴吧?
扶苏是万分不愿意父亲身上担这个骂名的,而且父亲也不是那样的人。于大秦有功的臣子自该尊享晚年、荫蔽后人,父亲不肯做卸磨杀驴的事情,扶苏也不屑于如此。
倘若叫后人知道他扶苏干出过在父亲死后忌惮功臣的事情,他有什么脸做父亲的儿子?那岂不是给父亲蒙羞?
王绾也想过功臣的问题。
他谨慎地说道:
“我等臣子虽于社稷有功,却更在意大秦江山。分封不过权宜之计,如何会挟功要赏、辜负王上的看重?”
扶苏只是微笑。
你王绾有那个高尚的情操不要封地,别人呢?你能代表所有人吗?
王绾只好说出下下之策:
“臣下自然也是不敢忤逆君上的。”
言下之意就是只要秦王政不愿意分封功臣,那么臣子也不敢有什么意见。
功劳最大的那些本就识趣,作为秦王心腹也一向急君之所急,不会主动给王上添麻烦。连他们都不要封地,其他人更没那个资格有意见,只能乖乖听话。
扶苏称赞:
“王卿好算计,就是不知此事若是传出去,王卿是否会为人记恨。”
馊主意是王绾自己出的,他可真不怕得罪人。
王绾:……
太子是不是在威胁我?
秦王政听他们你来我往的辩论,心里一丝动摇都没有。
边陲确实不方便管辖,但这不是开分封这个先例的借口。某个操作一旦开了口子,就会成为“祖宗旧例”。
现在因为六国民心妥协了,分封出去一些公子。过些年即便收回来,一旦中央衰落换了个无能之君上位,对方就会再次为了掌控边陲搞分封。
一而再再而三,如何能不生乱?
先不提分出去的那些公子,他们肯定意识得到自己只是被利用了,说不准会反抗。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不反抗,还乖乖配合着交回了权柄。反复在边境搞分封和裁撤,边境也会陷入动荡不安之中。
郡国并行是个捷径,但却是个隐患非常大的捷径。现在享受到了它的好处,以后却要为收拾它的缺陷费劲力气,甚至给子孙埋下大雷,得不偿失。
扶苏和父亲的想法高度重合。
他语重心长地提醒王绾:
“祖宗之法可变乎?”
王绾一时哽住了。
如果说不可变,那后世秦王就会遵循分封。如果说可变,那秦王政如今设置下的大一统体系,是否也会被后辈们摒弃掉?
这个问题是个天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