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谢二爷声音就像是有虫子挤在他嗓子眼里似的,含含糊糊,说道:“是……是路上碰到的一家子,据说是老祖宗的亲戚,我看他们一家子怪可怜的,就领他们进来了。”
老侯爷一看大孙子这样唯唯诺诺,简直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又是狠狠一拍桌子,指着谢尘便恨铁不成钢地教道:“把你嗓子眼儿里的东西抠出来再跟老子讲话!什么东西,大人们问话,就这么的不情不愿?”
“好了好了。”老祖宗停下敲腿的动作,把手里的玉如意给了最疼爱的婢女,声音缓慢柔和,跟跪在地上的谢尘道,“你且起来,莫要惹你祖父生气了,他刚从边关回来,水都没喝一口,想跟你先生一块儿考校你这些月都长进了没有,谁知道一让人去喊,你又不在,夜深了才回来,这谁能不气?”
顾€€静静听着,余光看向拍了拍裤腿站起来的谢二爷,这货听训的姿态摆得过分熟练,简直像只犯了事儿的大狗狗,垂着耳朵假装知道错了,但听进去多少,这就不知道了。
老祖宗说完,目光悠悠再度看向顾€€一家,笑着问道:“你们是谁啊?小孩子不懂规矩,你们既是老身的远亲,该明日好好聚一聚才是,大半夜的就让你们进来,还看了这么一场丑事,真是对不住得很。”
顾家父亲顾叶关键时刻上前一步,说:“老祖宗见外了,是我们唐突,我是先青州牧之孙,顾叶,顾茂君见过老祖宗。”
说完,顾父双手抱握领着妻儿老小一块儿给老祖宗磕头。
他们结结实实磕了三个,才听见老祖宗笑盈盈地喊道:“行了行了,原来是姐姐家的孩子,那跟我自己的孩子都是一样的,就是不知道可有没有信物啊?”语气颇为殷切,好像当真是多年没有姐姐的消息,因此光是听见,便高兴,但顾€€悄悄瞄了一眼,却觉得老祖宗表情有些假。
顾父一时间愣住,他们一家子过来投奔,也没有经验,哪里知道还要什么信物不信物的?
顾€€发现一旁躲边边的谢二爷也有些奇怪地看了看老祖宗,顿时猛地意识到,投奔或许是不需要什么信物的!古代人际关系以家族为单位,绝不会轻易冒充顶替,因为那样太容易被认出来了,那后排房里就住着不少认识他们的顾家旁系,那么远的亲戚,老祖宗都认了,轮到他们就要开证明?
老祖宗这就是不想认他们这门亲戚!
可为什么呢?
顾€€电光火石间想到刚才翠儿姑娘说过一句话,说他有点儿像老祖宗收藏的一张小姐画像,这小姐画的是老祖宗年轻时候吗?
应该不是,假如是的话,翠儿姑娘会直接说长得像老祖宗年轻时,说像画像,重点是画像,而不是人,这证明那画像画的应当是老祖宗的姐姐,也就是他的祖母。
可既然留着姐姐的画像,为什么为难姐姐的后人呢?
真相不得而知,只能猜测是有人惹到这位老祖宗了,顾€€猜测,凶手百分之八十是他的老太公,就是那位官居青州牧,掌管青州一十八郡,文武双全,盖世无双,在老爹口中简直天神下凡的男人。
说起来,顾家和谢家,娶回来的虽然是两姐妹,据说年岁相差也不大,但结果各自子孙后代却厚薄不一。
顾家从老太公和袁家姐姐开始算,生下男男女女十几个败家子,顾€€的爷爷是败家子中的败家子,到他爹这代才稍微振作,到他这里才开始前进。这里总共四代人。
谢家从老侯爷和袁家妹妹开始算,只有一个中年贾宝玉,孙子好像也就一个,才三代人。
由此可得,果然生得越多对女性寿命应该是有些影响。顾€€不免分心胡思乱想了想,还有,这谢家基因是真不行啊,也就是说中年贾宝玉得有五十岁了,儿子也才刚过叛逆期?
谢家人均三十得子?怪不得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他看了一眼左下首坐着的胖男人,传说中的中年贾宝玉,眼神呆傻,全程没心思听各方博弈,只打着哈欠,脑袋一点一点,几乎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地上。
“没有吗?”老祖宗皱了皱眉,身体都往后靠去,不如何亲近了,扭头跟只比自己小一岁的老侯爷道,“既是什么都没有,那不相干的人怎么还站在谢家?”
老侯爷做事雷厉风行,虽然清楚其中可能有些问题,但既然嫂嫂都发话了,自然要照办。
只见老侯爷摆了摆手,就有人去唤孔武有力的几个婆子进来,要请顾€€一家子出去。
顾父哪里经过这种场面,被拒绝后,面红耳赤,别说为自己辩解,就是张张口求求情好像都要杀了他似的,梗着脖子不知所措。
谢尘有点儿想开口,他刚才可是打了保票要带他们进来,甚至还老早就让人把这一家子的行李都送到后排房那边去了,这下这家人要是被赶了出去,明日严林那群王八蛋岂不是要拿这件事笑话他一整年?
可谢二爷只是着急地动了动唇瓣,看了看老侯爷,到底是什么话都不敢说。
就在这时,谢二爷就见那位漂亮的小亲戚忽地面有泣色,眸中流光溢彩从顾父身后站出来,连忙给老祖宗磕头道:“有的有的,父亲有的,老祖宗可否等等,行李里面有太公写的一副字可证!”
顾父立马也想起来了,他们一路上带来了几大箱子的书,都是李大善人送给他们的,还有一副字,更是老太公的亲笔题写,落款还有太祖母袁氏题的小字,这不正是证明了吗?!
顾父深感自己不如长子聪明,急忙也看向老祖宗。
上首的谢家主母却并不怎么激动,淡淡说了一句:“是么,既是有,那便信了,可安排住处了?日后有什么计划?”
“这……我……”顾父说不出口自己要从头开始念书考科举,这件事说出去丢人的很。
顾€€代劳说道:“回老祖宗的话,父亲预备明年科考。”
“哦?那咱们谢家族人当中,定是又要多个秀才了?”老祖宗笑道。
顾€€笑容微妙,略略思考,谦逊道:“父亲说,功名有自然是好,没有便继续念书,勤能补拙。”
“那就是没有把握了?”老祖宗又是笑了笑,淡淡道,“还记得当初姐姐信与我说,青州牧与她琴瑟和谐,时常花下吟诗作对,说她受益良多,还要考考我退步了没有,给我写了一句上联,叫我回她,可惜老身的确是退步了,如何做都觉着不满意。”
日常捧哏老祖宗的老侯爷连忙笑道:“嫂子你年少便有才女美名,定是对自己要求过高,实则早便做好了。”
老祖宗这回笑得真切不少,说:“就你嘴甜,那我可说了。”
一时间,场上气氛都热闹起来,谢二爷顺势找了个地方坐下,跟他们家这一房的几个叔伯生的儿子吃点心喝喝茶。
老祖宗被众人吹捧得面上都泛着红光,俨然是长寿老福星的模样,说:“那好,你们且听好了,上联:独持成见。我对的下联是:一意孤行。”
顿时在场所有但凡念过书的,都默默咀嚼这几个字。
顾父也不例外,低声只道‘妙妙妙’。
顾€€这个没什么深刻文化熏陶的人暂时只觉得听起来蛮对称,反倒是觉得所有人都在‘妙哇妙哇’的说话,很有意思,忍不住眸子都悄悄弯了弯。
“这个哥儿笑什么呢?”忽地,老祖宗沉声问道。
所有人顺着老祖宗的目光齐刷刷看向顾时惜,眸中或惊叹其美貌,或打量其与老祖宗只见的火药味,总而言之各有心思。
唯独这个时候谢二爷感觉气氛不错,也敢出来蹦€€一下,跟老祖宗说:“老祖宗你别怪他,他天生眼睛就是笑着的,看谁都一样。”
感谢草包领导终于知道维护员工,但似乎闭嘴更好。
“是么……我怎么瞧着,好像这位哥儿是有更好的下联呢?”
顾€€几乎要气吐血了,肯定是老太公得罪这位姑奶奶了,要不是对人家姐姐不太好,当妹妹的生气,记仇记到现在,不是说老太公妻妾成群的吗?人家妹妹肯定气死了啊!
只是这种历史遗留问题他一个当小辈的能做什么?难不成带头抨击老太公风流花心是个大渣男?
少年急中生智,忽地抬眸真诚道:“这对子只有老祖宗您才能对的出来,旁人绝不会比老祖宗对的好。因为这对子,本身便是太祖母和老祖宗姐妹之间的对话,做姐姐的说老祖宗您固执,有成见,当妹妹的说姐姐是一意孤行不听劝,我笑是觉着这真是亲姐妹,性子一模一样。”
老祖宗沉默了片刻,忽地笑出声来:“可不是真的嫡亲姐妹,但的确亲若手足,哥儿你倒是聪慧,你叫什么?”
顾€€几乎能听见自己灵魂松了口气,他目不斜视,终于是能够堂堂正正直视老祖宗,说道:“回老祖宗,顾€€,€€姗的€€,字时惜。”
“时惜啊……不错,以后跟着傲哥儿吧,傲哥儿是我亲孙子,如今已经在外行走,领着个清水衙门的差事,你跟着跑跑,过几年也给你找个差事,一家子既然来了扬州,就好好过。”
谢二爷一听自己找来的漂亮小亲戚居然要跟着大房走,皱了皱眉,却又好像有些习惯,于是没吭声。
顾€€却是脑袋都要炸了,要他跟着一个见都还没见过的人,还是那位中年贾宝玉的庶长子,他起点也忒低了吧?古代跳槽可是大忌!
他悄悄望向草包领导。
谢二爷正在扣指甲,假装看不到他。
呵呵,以后别落他手上,他也会假装看不见呢。!
第18章 不服(修)
谢家的家族聚会,顾€€一家子没有待到最后,老祖宗让他们先下去好好歇息整顿,顾€€就也只好领着一大家子跟着翠儿姑娘管着的桃儿姑娘往住处走去。
桃儿姑娘年纪是老祖宗身后那四个婢女中最小的,从小似乎也是娇生惯养出来的,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打扮富丽。
但又因为是刚刚顶了老姐姐的位置,才到老祖宗身边半年不到,所以轻易服侍不到老祖宗,那些贴身的活计,不等她看见,就被其他姐姐给抢了去,于是她也就只能做做送客传话等等这些小事。
可今天老祖宗让她送的,居然是不知道从哪个山沟子里冒出来的穷亲戚。
桃儿心下委屈,可也不敢怪罪老祖宗,只能怪这几个穷亲戚,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大晚上来,白天来都轮不到她来送,她往日送的,可都是些达官贵人,名门小姐,真是污了她的身份。
桃儿越想越气,走路便也越来越快,大晚上的,她也是真不想送,凭什么要她送啊,喜果老子娘都在庄子里种地,那种破落户才该送破落户。
顾€€光是看这小姑娘走路越来越快的举动,还有那头也不回冷淡的态度,就挺明白人家在想什么,不过他不在意,也不在乎,更不会去讨好,虽说老话总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但顾€€觉得,这句老话更好:擒贼先擒王。
“好了,前面往右,出了小门,就是后街了,后街有专门的门房,你们自去问问刚才的行李都送到哪里了,让他们带你们去便是。”桃儿姑娘说话没什么感情,快速说完,提着灯笼就要回去。
顾父连忙给小姑娘行礼:“多谢姑娘。”
桃儿姑娘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看都没看顾父,小跑着就往回去。
王氏抱着幼子,略略心疼地看着夫君,顾叶果然也有些尴尬,叹了口气,下意识问长子道:“是不是我们礼数不大周全,是不是得打赏银子?”
顾€€摇摇头,一面和父母按照桃儿姑娘说的那样向前走去,一面淡淡说:“没用,有时候有些人,打赏再多银子也没用,该瞧不起的还是瞧不起,只不过从正面变成背地里,还不如让她当着面呢,咱们还能时时自省,一个人无权无势,就是会被瞧不起,所以要拼命的拼命去向上爬,把当初那些瞧不起的人,变成脚下的一粒尘埃、一颗沙子,不痛不痒。”
少年说这话的时候,眸子被前方廊下的灯笼映照地亮若藏星,顾父却是心中一紧,听出孩子话中历经风霜的感觉,可这不该是一个十四岁少年该说的话啊……
顾父只觉心沉如泰山压顶,怀疑过去那么多年里,在他不知道的很多地方,被他送去书塾学习的长子到底接受了多少白眼、冷嘲热讽、瞧不起。
心有沟壑,内藏乾坤,这是好事,但瞧瞧谢家的二公子,瞧瞧今日街上看见的那些锦衣华服风华正茂的少年郎们,他们意气风发,言谈举止无不自信自若,他的€€哥儿,分明是投错了胎,但凡投到别人家里,或许都不用像现在这样,走在他们家长的前头……
顾父不善言辞,然心思细腻,想到这里,眼眶便又是一酸,无论如何也憋不回去,只能深呼吸去调整。
谁知道下一秒就听见长子又爽朗笑了笑,说:“所以爹,儿子会好好努力,一定要让您和母亲也住这么大的房子,走哪儿都一堆人笑脸相迎,母亲身边也得四个婢女伺候,走路都帮忙扶着,到时候再给弟弟也娶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女子,让咱们嫡系再回当年辉煌!”
长子说了一堆,竟是一句话都没有提到自己想要什么,顾父再忍不住,悄悄又抹了一把眼泪,低低地‘嗯’了一声,说:“为父也定好好读书。”
顾€€勾了勾嘴角,嗯,今日鸡血也打了。
不多时,一家四口终于是找到了小门的门房,小门的门房是个贪睡的小伙子,被吵醒后眉头能夹死几只蚊子,也不想带路,含含糊糊指了一下,说:“你们往那边走,在八号排房里头。”
顾€€行礼谢了谢,一路上心情蛮好,八号,八通发,真是吉祥如意,好兆头!
略微有些迷信的小顾导游以前也是不信这个的,但后来他发现但凡是上了点儿年纪,有些阅历的有钱人,都一个比一个迷信,不是请风水大师布置装修,就是对自己公子大堂的发财树视若命根,死了的话比死了爹妈都要哭得伤心,甚至还有人开张算日子,打官司算日子,婚嫁就更不必说了,就连打牌坐哪儿也有讲究。
反正顾€€看了这么多人,越是富有越信,并且越来越富,他便感觉或许有些玄学作用,起码心理上给给自己暗示,磁场便很好。
也有破了产的,但心态顾€€觉得很有意思,他们不觉得是自己哪里不对,而是风水没看好,总之不是自己的问题。
八号排房处于后街中间部位,看样子是因为他们一来就见过老祖宗,还是老侯爷的亲孙子亲自安排的房间,所以给了他们这么个好位置。
但这种好位置,按理说不会一直留着啊,不会是把别人赶走了才让他们住进来的吧?
事实证明顾€€想多了,八号排房虽然大且地处中心,但之前住的人家刚好等来了一次举荐的机会,一个小小秀才,等了八年,终于等到了谢家给他找的官位,虽然只是偏远地区的小官,可那也是一方父母,管一县百姓,是跨越了一个巨大天堑的!
几乎等同于从凡人到筑基这个阶段,前者生老病死,后者成仙成佛。
所以他们来的,是真的好时机。
唯一不好的一点便是对门不是别人,正是他们昨日来拜见,结果直接把他们关门外的亲戚二大爷。
由于后排房又来了新人,哪怕深夜了,不少街坊邻居也跑出来看热闹。
大多数顾€€瞧着都是妇女,男人很少,想必都全部还在谢府当差,所以没这么闲工夫出来凑热闹。
但昨日那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二大爷的儿子却是双手揣在袖子里,一边嘴里不知道嚼着什么,一边探头探脑,目光贼兮兮地放肆的在顾家众人和行李上来回打转。
这种人顾€€觉得最好办了,摆在明面儿上,就差脸上写着‘我要给你使绊子’,比那种面和心恶的虚伪之人好得多,他反正没在怕,一般这种人能够使的绊子也都少得可怜,顾€€选择无视。
“哎呦,我当是谁,劳师动众的,让秦六爷亲自送行李过来,好大的架子。”二大爷之子顾彦把嘴里的槟榔随意吐在地上,可很快又炫耀似的掏出挂在腰间的锦囊,从里面又摸出一个槟榔塞嘴里。
顾€€看这人满嘴红,血淋淋的,心里便有些反胃,他有些闻不惯槟榔的味道,虽然知道槟榔是古代就有,但在古代也属于上流社会专供,这货哪儿来的这么多?
顾€€心里想着,嘴上倒是没有停顿,格外礼貌地先和邻居们打招呼,似乎丝毫记不得昨天大家都冷冷淡淡没和他们家搭话的事情,热情极了,不多时就跟好些邻居说着要办乔迁宴,到时候请附近的邻居来吃饭等等。
邻居们之前冷淡,顾€€能理解,不过是有些利益相关,下意识排斥,所以哪里能怪人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