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生平最见不得这种懦弱行径,被推了,若是能打回去,他说不得还能高看两眼,结果到了跟前,也只见那少年羸弱地像是一株菟丝子,摇曳风中,发簪都被推搡着掉在地上,狼狈地还在跟门房求情:“这位大爷,我们实在是去过后面,却苦于找不到可以询问的人,才只好来叨扰您的,不是不懂规矩,是真的若见不到姑奶奶,我们一家还有几个病人,今夜也不知道在哪儿过夜……”少年声声如泣,只是恳求门房进去通报一声罢了,围观人群见状也是摇了摇头,无奈至极。
就在这时,已经很不耐烦的门房钱大爷都要准备喊人把这一家子赶走,却不想余光一瞥,竟是瞧见府里的二爷回来了!
门房立马领着自己身边十几个家丁欢天喜地地迎上去,喊道:“哎呦喂,二爷回来了!快快,把二爷的马牵回去!”
那摔倒在地上的少年好像根本没瞧见谢二爷似的,听见门房一窝蜂的涌向一个骑马回来的少年公子,这人鲜衣怒马玉冠高竖,满身贵气扑面而来,由不得他躲避。
也正是这时,马上的谢二爷不经意的垂眸,却是微怔,之前实在是太远了,且对这些来投奔的穷亲戚很不耐烦,所以也不仔细瞧,如今却是发现这摔倒了的少年模样着实美艳非常!
他下意识干脆地下马蹲下去,眸中光芒大绽,以扇勾着那漂亮亲戚的下巴,朗声笑道:“这小娘们怪漂亮的,就是太瘦了,怎么?来投奔府上哪个主子的?爷带你进去?”
谢二爷声音不是一般的大,说完回头还让了让,好叫身后还在马上的狐朋狗友们也睁大了眼睛好好瞧瞧,他们谢家来投奔的亲戚,跟严林那位也娘们叽叽的什么老师比,不得俊出几千几万倍?
瞧这披着破烂麻布衣裳的样子,穿在这漂亮小亲戚的身上,也叫人觉得得体干净不少,不比锦衣罗缎差。
再瞧瞧那双秋水为眸眼波横流顾盼生辉的凤眼,不比那个江€€的杏眼好看?
再好好看看咱小亲戚这身段,这软若无骨的腰肢、这雪似的脸庞与乌黑的长发、精致的五官与不施粉黛便描眉画眼似的模样,那红得夺人眼眶的唇,那金玉阁的头牌歌姬见了都得从此隐退。
而被他勾着下巴的小亲戚也的的确确好像不大喜欢他这样。
但谢二爷可不管这些,他都愿意帮忙了,答不答应一句话的事儿,扭扭捏捏的话他就懒得管。
就在谢二爷以为面前这个小亲戚怕是没什么能说会道的功夫,根本拿不出手的时候,漂亮亲戚抿了抿唇,目光只看着他,好像自己是他什么救命稻草一样,紧紧锁住,声音倒是很好听:“谢二爷!”
那模样,充满清纯的妩媚,是欲拒还迎地讨好与示弱,声音甚至暗藏娇嗔,是顾€€这辈子演技的巅峰。
顾€€思考过,谢二爷应当只是头脑简单的草包,可也不是个纯粹的傻子,该给到位的上位者的权力感,就必须给到位。
也就是说,谢二爷这样的人,虽然是个草包,但因为其强烈的胜负欲、攀比欲、孩子气、王孙贵族傲慢唯我独尊的暴躁脾气,他的聪明智慧必须有恰到好处的示弱来点缀,不然会让谢尘觉得把握不住。
果不其然在他表演完毕后,就见只有皮囊瞧着聪明的谢二爷又是笑了两声,伸手直接拽着他起来,随后和身后的朋友们道:“诸位明日见,我陪小亲戚找人去。”
马上的严林严大少爷面色不虞,沉着一张情绪外露的小白脸,强颜笑道:“明日书塾见。”
说罢,自行先调转马头,领着另一匹马上的江€€走人了,只是人没怎么走远,两人的对话倒是还能传到顾€€这边来。
只听那名叫严林的公子哥儿声音不大不小地跟江€€说:“虚有其表,穷亲戚能识得几个字就不错了。”
顾€€看谢尘嘴角都压下去了一点,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太过上赶着会显得自己没有神秘感,所谓高人,就是得保持逼格风骨,再如何被误会,也不能自己解释,得不经意间展露,让别人发现‘哦,原来他才不是文盲,甚至能够一步成诗’,这样比较涨好感。
金牌导游顾时惜安静着,看着谢尘把自己的手腕松开后,便又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那表情,好像在考虑这副皮囊假如真的大字不识是不是也无所谓。
结果顾€€不得而知,他只察觉出谢尘这位小孩心性似乎也不怎么细腻,有些豪放的大大咧咧,不愿意想太多,但答应了的事情,绝对言出必办,他听谢尘说:“跟我进来,马啊,行礼啊,那些乱七八糟的,让管事的搬到后头去,找个屋子给他们住下。”
顾€€听见这番话,一边捡起地上的木簪子重新把长发束起,一边温声答应,笑意藏在眼底。
待真正跟着谢尘进入侯府的时候,他特意用右脚踏入那高高的门槛,求一个好运。侯府大门内入目便是一处雕刻着吉祥图案的巨大屏风,屏风两侧通往同一个前院,前院四周是精致回转的抄手游廊,古色古香,院中开阔平坦,铺着整齐同意的石砖,简直跟现代的仿古建筑没什么两样,只是更加大更加奢华。
顾€€还在打量四周,暗暗心惊游廊上吊着的一长串滴水瓦片花纹繁复到可怕,上面甚至盘龙有云,俨然是很超规格的图案,在他的认知里,这种瓦片图案只有皇帝太子之类的能用,可这里不是他知道的任何一个朝代,便又只是记下这点,待以后查找答案。
不然这谢家要是也突然被抄家了怎么办?古代可流行诛九族什么的,一不小心就要被牵连,他自然是要未雨绸缪的。
“对了,你还没说你们一家子是来投奔哪个的?”甫一进前院,谢尘就目不斜视,径直往正堂后头的宝瓶门过去,一路向右,路上碰到无数巡逻的家丁守卫,见了谢尘都是一句‘二爷’,可见谢尘地位。
不过不等顾€€说话,从不远处就小跑过来一个圆脸和善的小子,穿着不是很富贵,应当是个小厮,见着顾€€,还没走近就在哭着大喊:“二爷!你快过去吧!老侯爷回来了!和先生一块儿回来的,晚上找了你许久,问我你去哪儿了,我也……也不敢不说……你看你看,我脸上都是老侯爷打的呢,苗子和墨砚也屁股都被打开花了呜呜呜。”
顾€€看见刚才还威风凛凛走在前头的谢二爷身板儿僵硬了一秒,‘啧’了一声,骂道:“他打你你就说了?!不是说过段时间才回来吗?你们怎么打听的?”
说完,好像又顾及顾€€在身边,爱护面子,忍着没有着急得团团转,而是强行深吸了口气,转头依旧端着主子的身份跟顾€€道:“我这里一时有事儿,今晚上恐怕带不了你去见亲戚了,改日吧啊,改日你直接找他。”
谢尘指了指圆脸的小厮,说:“他叫虎子,你喊他虎子哥就行……虎子你找人把他们全家送到后头去,刚才已经安排住处了。”
说完,谢尘就要先走一步,顾€€哪里真能按照这货的主意走人?他进侯府可不是为了真的只混口饭吃,就这样轻易丢掉跟侯府中心人物的接触机会,那他真是白活两回!
“二爷,等等,你就这样过去的吗?”顾€€忽地开口。
腿都软了的谢二爷根本不想过去,他被叫住后,皱着眉头便阴阳怪气地说:“不然呢?难不成还要整点儿礼物提过去?”
顾€€才不跟十三四岁的小孩计较礼貌不礼貌的问题,他此刻冷静至极,完全没有方才在门口的狼狈软弱,同谢二爷温声道:“此去既然恐怕要被责骂,不如带着我去,不知这会儿府上老祖宗在不在,二爷的老祖宗正是我的姑奶奶,有我这个外人在场,想来老侯爷想做什么也会觉得有外人在场,要改日在找二爷的麻烦。”
“咱们这不就又拖了下时间,能好好想想对策呢。”
‘咱们’二字是顾€€故意说的,会让人下意识觉得他们是一伙的€€€€感谢现代心理学。
顾€€说完,也不着急,还以为谢二爷会犹豫,结果这位草包简直像是得到了什么锦囊妙计一样,‘哎呀’一声,又是一把抓住顾€€的手腕,随后对着顾€€身后的家人笑道:“说得没错啊!一起一起!人越多越好!”
顾€€微笑:“二爷英明。”!
第16章 孽障
顾€€被拉着直接掉头往左边的垂花门进去。
路上,顾€€不时去看自己被拉着的手腕,不时回头去看爹娘弟弟,发现大家都不是很害怕,只是有些迷惘地跟着,便稍稍安心。
迷茫不知道说什么这种状态,换句话说,可以称之为老实质朴,这种情况一般不会出事。
顾€€心里还在盘算一会儿见到了姑奶奶该怎么认亲,却听前面大步流星的草包谢尘忽地开口,跟他说:“你们初来乍到的,啥也不知道,土包子几个,我先跟你们说说一会儿怎么见礼。”
顾€€闻言颇感意外,眨了眨眼睛,好学道:“二爷真是太好心了。”
“废话,你们可是我捡回来的,给我丢了人,我脸往哪儿放?”
好家伙,带亲戚进门也能关系到自己脸面问题,顾€€心觉好笑,但仔细一想,又觉得无可厚非,就好像现代帮人办事儿要担责任一样的。
“愿闻其详。”
“首先进去后,我就先直接朝老祖宗介绍你们了,然后你爹得带着你们全家跪下好好磕头行礼,我们祖上跟皇家连着血脉,正正经经的皇亲国戚,叩三个头正正好,不过一般应该磕不到这么多,老祖宗会在你们第一个叩下去的时候就喊你们起来。”
少年一面回忆以前那些穷亲戚来见老祖宗时的场景,一面跟自己领回来的小亲戚说:“其次一般情况下,正中央的矮榻上坐着的是老祖宗,右下坐的是我祖父,左下坐着大房的谢植,就是老祖宗的亲儿子。”
“唔……可能还有女眷在场,不过大都是嫂嫂奶奶,不必忌讳什么,都是老媳妇们。”
“我爹应该不在,他常年躺在床上吃药,清醒的时候没几个,就是清醒过来了,也只叫二娘陪着吟诗作对,我也没见过几次。”
“还有……应该没了。”
顾€€的欣赏也到此为止,什么叫‘没了’?
最最重要的你老祖宗性情如何呢?
“不知老祖宗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们远道而来,总不能空手的,所以跟要好的马商买了匹小马,到时候送给老祖宗也不知道唐不唐突。”顾€€问得含蓄。
顾叶在后面听见长子居然要把他那么喜欢的小马送给谢家,一时间五味杂陈,都不知道是该觉得人家侯府家大业大,根本看不上一匹小马,还是该觉得孩子可怜,什么好东西到头来,都留不住。
说到底,其实还是该怪他这个做父亲的。
顾叶垂着脑袋,恨不得现在立刻在背几篇申论,不然如何对得起孩子如此巨大的付出?
不过这些顾€€暂且是不晓得的,他还在等谢尘回答。
只见谢尘很随意的摆摆手,说:“什么都不用送,我们谢家什么好东西没有?城郊有一大片林园专门养着几十匹好马,其中踏雪无痕的汗血宝马能日行千里,从这里到长安,只需要几个时辰,你们的小马送来也没什么趣味,自个儿留着就行。”
“哦……那姑奶奶不喜欢马,喜欢什么呢?”
谢二爷笑了笑,回头说:“你小子,看不出来还会投其所好,告诉你,老祖宗今年高寿七十,什么好的没见过?”
“听说老祖宗刚来侯府的时候,十里长街全是飘红挂彩,带来的嫁妆连绵不绝,到了侯府后,叔祖就赠了老祖宗一座纯金打造的梳妆台,上头镶嵌着上万颗珍珠玛瑙,后来每年生辰,我祖父更是天南海北的搜罗奇珍异宝孝敬过去,其中什么万年的紫檀匣子,前朝的精致摆件,文豪墨宝等等,不过我却没见老祖宗有过特别喜欢的,都是当天收了,欢天喜地的,后来也就束之高阁,要不就赏给旁人。”
“老祖宗她……要说最喜欢的,应该只是大伯谢植这个人了,其余的,就连她嫡亲的孙子谢傲都不怎么搭理。”
很好,人物关系更加清晰了。
顾€€之前就了解到姑奶奶只有唯一的一个儿子,疼得那叫一个如宝似玉,简直活脱脱一位中年版贾宝玉,从小身边就环肥燕瘦莺莺燕燕一大堆,只是子孙缘分浅薄,从小就开始卖力耕耘,最终也就收获一棵小苗和一颗未出世的小小苗。
顾€€很怀疑这个中年贾宝玉有可能得的是弱精症。
话说回来,谢尘的祖父是真的对嫂子足够孝敬了,就是真儿子估计都没有这么多孝心,只是不知道这些是表面功夫还是真心的。
且有一点顾€€觉得对他来讲是最有用的,那就是老侯爷其实对面前这位不学无术的纨绔格外严厉,严厉到谢尘一听到老侯爷回来了,腿都发软。
究其根本,不过一句话:爱之深,责之切。
随着话题的结束,一行人绕过不知多少院门、长廊,终于在路过一株巨大的银杏树后,走到了名为‘慈瑞斋’的小院。
甫一踏入院中,迎面而来四五个穿着精致模样貌美的女婢,纷纷十七八岁的姣好年岁,俏皮又可爱,风姿各异,纷纷叫谢尘快进去,老祖宗也等着呢。
女婢们看见谢尘身后还领着几个人,不免好奇,其中气质最为温柔内敛的女婢上前一步,悄悄问谢尘,说:“我的二爷啊,你这么晚了,从哪儿领来这些人的?还领来内院了。”
谢二爷声音就没有窃窃私语的时候,少年自觉做事绝不偷偷摸摸,回答便正大光明得顾€€也能听见:“翠儿姐姐,这你有所不知,这些人可不是旁的什么没名没姓的,是老祖宗的远房亲戚,我后头这位小兄弟喊老祖宗都要喊一声姑奶奶呢。”
“哟,竟是这般的亲近?”名叫翠儿的姑娘瞄了瞄后头的少年,好奇一般,借着屋外廊下一排排灯笼望去,这一看可不得了,还当是看见个玉人活了!
“哎呀,可真好看,和老祖宗屋里的画上的小姐八成相像呢!还真是亲得不行。”翠儿姑娘说完,又收了心,小声跟谢尘递话,“不过二爷你可当心了,老侯爷真是气的不行,说你怠慢了先生,家法都准备好了,你这顿打,恐怕绕不过去了。”
顾€€心中也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打定主意一定要保谢尘这一遭,转移注意力这个法子,赌的就是谢老侯爷其实也不想打谢尘!
他想好了,进去后,他们这一大家子,想不被人看见都难,所以一定会有人问起他们是谁,这样谢尘就好就着话题介绍他们一家给老祖宗。
可要是没人问呢?完全忽略了他们呢?
这个机率很小,但不是没有,顾€€总是习惯做两手准备。若真的这么倒霉,那他就想办法让弟弟大哭一场,弟弟听话得很,喊他哭肯定立马哭,到时候所有目光注意到他们这里,他也就能够掌握话语权。
两个路子都不错,可等真的跟着谢尘走进内堂,顾€€还是感觉出不一样的感觉,只见满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加在一起能有大几十人,或坐或站,俱是乱中有序。
堂上正中央坐着的便是侯府的当家主母,人称老祖宗。
其人身形完全看不出来是个老年人,背挺直阔,姿态优雅,斜斜靠在方块儿的枕头上,面容慈悲,长眉笑唇,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绝对是个美人,发量如今也很健康,只是全白了,梳了个老妪的发型,穿着深枣色的长袍,两只手都戴着玉镯,手里捏着柄玉如意,闲闲的敲着自己的腿。
右下坐着一个同样看不出来有七十岁的老年男性,身材高大威猛,长须至胸前,眉毛犹如两柄利剑斜飞入鬓,双目炯炯有神,坐姿大马金刀,只是一眼看过来,便让顾€€有种微妙的紧张。
顾€€甚至来不及收敛打探的余光,还没有看向左下首那位中年贾宝玉长什么样子,就听见那老侯爷猛地拍了拍桌子,把身边桌子上的茶具拍得几乎要跳起来,声音洪亮到顾€€觉得自己都吼不出来:“孽障!还不给我跪下!今日我不打死你,我如何向老友交代!”
顾€€立马看向谢尘,只求谢尘关键时刻给力一点,这个时候直接先跪着道歉,然后引荐他们就行,谁知道谢二爷这草包‘噗通’一下腿软跪下后,就垂着脑袋惶惶发呆,也不知道在神游什么鬼,完全靠不住!
顾€€有意开口,可他是外人,这个时候插话非常不对,不礼貌给人印象也绝不会好,他眸色流转,不想第一次出主意就带不动谢尘,可他现在能怎么办?他们一大家子杵这里,真的没人好奇吗?
少年目光不敢乱飘,垂首而立,站在谢尘身后不足三步的地方,已经打算去捏弟弟大腿,喊弟弟大哭试试。就在这关键时刻,只听上首一个苍老的女声缓缓道:“尘哥儿后头站着的,都是谁啊?”
顾€€忽地有种直觉,老祖宗在一直盯着他看……
就是不知道是好是坏。!
第17章 姐妹
上头的老祖宗发话了,以孝闻名的老侯爷对嫂嫂那是无有不恭,自然也不会非要这会儿硬着头皮再上家法。
只见老侯爷好像是才看见顾€€他们这一大家子似的,忽地也愣了愣,跟大孙子吼道:“问你话呢!成日的只晓得在外头胡天海地的乱来,跟你那些什么狐朋狗友倒是侃侃而谈,当着你老祖宗的面儿,也好好回回话啊,给我把头抬起来回话!”
这些话又是吼出来的,顾€€都觉得自己如果是谢尘,肯定早耳聋了,谢二爷却好像习惯了,对这些吼骂没反应,叫抬头也抬头,但说话的声音,却是没有刚才单独跟他谈话的时候潇洒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