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寒门贵子 第63章

  顾€€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出题,那不得来个下马威?

  他找店家要来纸笔,在纸上写下一道他曾经背过的《九章算术》,有趣的是,这个时代没有,只有关于银两的算数书: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叔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尺?

  顾€€说完,笑眯眯地把纸笔给了陈县令:“请作答吧。”

  €€€€时人不重算学,考试都不怎么考,但当官后却要会一些,不然连账本都看不明白,如此半懂不懂,如何做得出一道二元一次方程?!

第93章 陈听(二更)

  陈听幼时爱观日,时常以目直视,先生怕他眼睛坏了,连忙伸手捂住,对他道:“不若看看地上?天上虽美,然大地才是咱们时时刻刻能够触碰到的,你看那田野,看那山川湖泊,看哪怕一小蚁,人生之趣,无穷矣。”

  陈听便开始看地,爱数地上有几只蚂蚁,爱看猫狗大战,爱看狗拿耗子,爱看小雀食虫,大地万物仿佛真的在他眼里有了无穷的生机,直到先生病逝,他再不能免费听课,每日只为着几个铜板背着重重的麦子,来往与粮仓、麦田之间。

  不过也正因如此,幼时陈听便看多了不少老鼠穿墙的画面。

  老家陈家村还算富庶,良田甚多,因为靠近的水源水质很好,所以种出来的麦子磨成面粉后分外的香,可因为加工麦子的工厂多了,便建造了不少屯粮的粮仓,为了避免有人凿穿墙壁偷麦子,墙壁做得极其的厚,足有五尺。

  某年夏日,陈听刚刚帮残疾的母亲背完小麦,气喘如牛地躺在草地上,睡了一觉起来便看见一只硕鼠在穿墙。

  那硕鼠不知道干了几天了,整个身子都钻进了墙里,只留下一条长长的尾巴在外面,小陈听立马大喊大叫喊人捉老鼠,引来的大人们对此很重视,俱是举着火把,连夜把附近的老鼠窝全端了,不然今年的麦子可遭了殃,一旦被老鼠玷污了,那些买香面的贵人们可就不要了,卖给平头百姓的话,他们也买不起,卖便宜了,自己又一年白干,因此发现硕鼠的小陈听便受到了嘉奖,由村长做主,送他去新来的先生处念书。

  于是从此开始,五岁的陈听每天天不亮便要起来把自己的活干完,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还要回家给卧病在床的父亲做饭喂饭,母亲跛脚,挑水也挑不了,他还要去挑水洗衣服,最后天亮时分,才洗了把脸,提着母亲连夜赶制的小书袋去往书塾。

  母亲与父亲不懂很多,但他们知道隔壁村出了个秀才后,整个家族的田税都免了,村里还分了一套房子给他们,所以他们只知道让陈听好好念书,可念不上也没关系,这天底下那么多考生,也不是人人都是秀才。

  陈听点点头,其实对念书并没有什么感触,只害怕自己不在家的时候母亲非要去挑水,掉井里,于是千叮万嘱着,随后才饿着肚子念书去。

  去书塾的路需得翻过一座山,在靠近县里的地方,村子里其他学生们一路上说说笑笑,吃着家里让他们带上的点心饼子,陈听没有,陈听饿了就喝水,忍上一整天,晚上再翻一座山回家去,把家里的鸡鸭都喂了,再去田里看看,最后烧水给父亲擦脸翻身,再做饭。

  他经常煮的饭是稀饭,红薯稀饭,红薯最便宜,米则是糙米,里面还有一些石子,不过他想了一个办法,做了一个篦子,刚好可以过滤掉那些略大的石子。

  母亲吃着他做的饭,时常叹息,哭着说‘我儿太累了’。

  父亲浑身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只是流着泪,但陈听看父亲的眼睛里也看出十分的心疼。

  陈听却觉得这都是自己应该做的,他想,他只要努力,更加努力,比所有人都努力,家里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然而天不随人愿,他十六岁那年,议亲了,村里有许许多多的姑娘都愿意嫁给他,只是有一点,不大愿意住在他家里,希望搬出来住,要求分家。

  农村人分家其实不算少见,家里人口太多了,除了长子跟着父母住以外,大部分都出去单过,可陈听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他大哥早年饿死了,他便是父母唯一的依靠,怎么这还要分家的?

  陈听不愿意,直言必须住一起不分家,这便吓退了一众不愿意吃苦的姑娘们。

  母亲说他糊涂,陈听不觉得,他只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而已,且也不怨他人,旁人与他非亲非故,的确没有必要来照顾家里两个病歪歪的上人,村里的姑娘们大都是被家里宠大的,哪怕看他可能有出息,可也不敢赌不是?

  于是他跟母亲说,等他考上秀才便好了,到时候便不需要操心他的婚姻大事。

  谁知道他连考三次不中,年纪也越发的大了,同龄人基本都有当祖父的了,他却还是孤家寡人。

  前来说媒的媒婆都开始把寡妇、身有残疾的老姑娘、智力不好的说给他,母亲便总是哭,说他们两个老的,耽误了他一辈子。

  陈听不觉得,他觉得自己如今身强体壮,就算考不上秀才也能养活自己,养活父母,哪怕一辈子不成亲又如何?

  他此话一出,第一天出门考试,再回来,便只得见父母两具冰凉的尸体,听村子里的人说,两老人是投井死的,死前特地去见过村长,让村长给他找个好媳妇,不要有残疾的,免得就像她和夫君两个,一辈子苦着,连孩子都受苦。

  父母去世三年后,陈听高中,连中秀才、举人,是当年进士第六十一名,分配去了扬州下属的三泰县做父母官,一待六年。

  今年陈听陈大人三十,看起来却像是四十那样,晒得黢黑,头发花白,只那一双为了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充满怜悯的眼满是光芒。

  陈县令至今未婚,在三泰县办了无数书塾,励志将三泰县打造成人人都能免费念书启蒙的大魏第一县。

  他甚至每月还从自己的俸禄里贴补钱给老无所依的老人们发月钱,县内处处都是免费的粥铺,馒头铺。

  陈听想做扬州府尹,想让更多更多老人不至于饿死,这如今的扬州府尹顾大人究竟是何人品,他来秋日宴便是想要亲眼看看,到底当真是传闻中的大公无私聪慧过人府台大人,还是只晓得攒名声,不做实事的沽名钓誉之辈!

  据江县令所说,这个少年府台并没什么本事,全是身边人出谋划策……

  往事如烟,陈县令只是听了一道题,莫名回忆了一番过去。

  然而笔下倒是没有耽搁,只稍微皱了皱眉,便算出了答案。

  看见顾大人略诧异的眼神,陈听也不自吹自擂,而是给顾大人出了一道题:“轮到下官了,下官不才,出一道社题,一处田地,大部分为了卖高价,改为桑田,如今想要将桑田改回来,百姓不大愿意,且不能强行改,该当如何?”

  顾€€笑容越发的浓,心想这陈大人还真是有些东西,不过陈县令问的问题,大约是在嘲讽他至今还没有把桑田全部改回农田,问他接下来有什么办法,还不能强来。

  顾€€沉思,他之前只说了改回来的农户会发钱,可没想到发的钱可能他们看不上,改回来的还是很少。

  一旁的江县令忍不住眸色亮了亮,但凡这少年顾大人回答不上来,明日他就要宣扬得到处都是!

  谁料下一秒就听见少年府台淡淡笑道:“哦?江县令眉飞色舞的,想来有了主意,不如江县令先说?”

  “啊……”

  “哦?江县令还没想到?没想到怎么这么高兴?”

  “下官……下官没有。”江县令冷汗直流。

  顾€€心里好笑,这胖江县令有点儿好玩,但顾€€也真是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本来准备把这件事全权交给慕容丰的,慕容丰看起来比较熟悉这项业务,也能够升任,可如今陈县令既然问出来了,说明陈县令也有法子……

  那么……

  顾€€眸子转了转,忽地站起来,对着陈县令深深鞠躬道:“学生不才,相比陈县令一定是早有主意,请陈大人教我!”带着答案问问题的人,绝不是想要听他的答案,而是想要看他的态度,顾€€了然。

  陈县令陈听登时一愣,他没想到这位少年居然会这样不耻下问,和其他县令口中不学无术、毫无本事、和谢一爷一丘之貉的府台全然不同啊……!

第94章 迷弟

  陈县令说起这些,眸中更是光芒大绽,原本便英俊的容貌在顾€€看来,瞬间又得到了数倍的美化€€€€认真的人总是无论模样如何,都比敷衍搪塞的人看起来精神百倍。

  “哦,愿闻其详。”

  “去年余大人大力发展桑田,是因为他与百姓都自信全国丰收,届时桑田收获制成绸缎,卖出去,获利比寻常粮田要高数倍,大部分百姓尝到过甜头,所以去年改桑的土地多达扬州九成,如今顾大人可知道扬州改回来的土地有多少?”

  顾€€惭愧,他还没问:“多少?”

  “只有十之一二。”陈县令眸色深幽,忽地站起来看向窗外,双手背在身后,面前是繁华到炫目的扬州灯火,无数的花灯还未到乞巧节,便早早的开始贩卖,河里更是也开始飘着不少的荷花灯,他站得高,便也看得远,依稀看见小秦淮河里游着无数的花灯,与天上的银河并无二致。

  “这么少……”顾€€皱了皱眉,他还以为慕容丰能够让一大半的人都改回来……

  “没办法,百姓苦,哪怕是扬州的百姓,富裕的也只是那么一小部分城中百姓,城郊的、城外的、无地的、租地的,去年都抱着想要赚一笔钱的心思来种桑田。可事与愿违,钱没赚到,还因为粮食上涨,花光了积蓄,哪怕后来余大人将粮食价格压了下去,可花出去的钱却不会退,他们现在身无分文的占多数,就等着今年其他人把田改回去,自己不改,好让桑田得到一份更好的价钱,所以顾大人你发钱出去的这个法子,主要问题便是发的太少。”

  顾€€依旧皱着眉头道:“其实这改桑换田的政策是之前余大人在的时候就定好的,他甚至已经把钱发下去了,我如今上台,不过持监督之责,没想到还未调查,便是如今状况……”

  顾€€冤枉,他当时帮余大人搞的两百万两,当时就说了,包括让百姓还田的奖励钱,谁知道余大人肯定是发的太少!

  可说实话,顾€€觉得,发的多了也不好,人性贪婪,胃口也是会被喂大的,这件事情他们官府让步如此之多,后面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想要百姓配合做些什么,百姓也是不看到钱不办事儿,那该怎么办?

  顾€€把自己心中所想大概说了一遍,陈县令愣了愣,点了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所以不如发布严苛政策,禁止种桑,违令者直接罚款。”

  陈县令说完,便去看顾€€的表情,他这法子绝对有效,只是当时肯定会被百姓骂,因为百姓们他们不会去看长远的未来,只看眼前,他们觉得你不让他赚钱,想要赚钱居然还会被罚款,那民声简直要怨声载道。

  可过了一年后,就可以稍微放开一些,比如每家每户只有百分之二十的地可以种桑,这样慢慢来,恢复到从前的水平,经济也会有保障,不至于又逢灾年就财政吃紧,连上面要的税粮都交不起。

  陈县令还想解释一番为什么是直接下令一棵都不许中,而不是一步到位,只需每家种百分之二十的桑田。

  可对面年轻美貌的府台大人却好似瞬间一点就透,对着他连连点头,说道:“有意思,的确,当你想要在房间里开窗的时候,不能说要开窗,而是说要把屋顶给掀了,这样反对你的人就会觉得开窗也挺好的。陈县令还为本官考虑到日后缓和官民情绪的问题,陈先生大才!请受时惜一拜。”

  陈县令一时连忙又站起来,忍不住回礼说道:“大人不必多礼,想必大人只是暂时没思考这件事,若是思考起来,很快就能想到,下官也只是先一步说出罢了。”这是实话,陈听绝不说任何恭维上司的话,他这辈子都只会实话实说。

  他很明白顾大人绝非庸俗之人,只听顾大人说那番‘开窗与掀房顶’的言论,便可明白此人绝非等闲。

  不过顾€€若是知道陈县令这会儿心里在想什么的话,一定会立马给鲁迅先生磕几个头。

  “不不,陈县令何必妄自菲薄,你说的很好,我已输你两轮,明日便会自请卸去官职,但走前一定落实此项政策,好叫后来的官员可以上来后第二年便可施恩,好让百姓记得他,以后也听他的话。”少年诚恳。

  此话一出,胖子江县令别提多高兴了!

  原本江县令便是戴通判那边的,戴通判走了后,他连每年多给他们县的公款都少了,正愁没办法填补今年需要修路的亏空,如今倒好,只要这个戴通判的对手一走,上台的无论是谁,都总得给戴通判一些薄面,好给他多些公款啊。

  江县令本能的认为自己这等站错队伍之人必定受到顾时惜的排挤,于是和其他几个县令一合计,专门给陈县令上眼药,让陈县令这耿直不怕得罪侯府之人出面与顾时惜打擂台,好坐收渔翁之利。

  江县令甚至都想好了,假若陈县令不得行,那么也无碍,反正他们几个县令既然站死了戴通判那边,戴通判家中还有个阁老在,总不会倒,肯定要不了多久便能官复原职,到时候他们就好过了。

  胖子江县令当年就不怎么与余府台打交道,逢年过节也都是越过府台与戴通判交好,当然不能随意变更站队,他们这些人,很怕即便改了站队,也不被重用,甚至还被排挤。

  江县令他们当年可也是书生意气,金榜有名,在县令的位置上待了多年,有几分见识,有几分圆滑,好不容易搭上一条大船,船翻了,哪怕想换船也不敢随意动弹,因为翻了的船并没有坏,还能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好了,且想换船人家不让他上怎么办?再说这世上断没有三姓家奴的活路。

  江县令这边听见顾大人说出不当官的话了,真是恨不得连夜写信去通知远在长安的戴通判,大家好好乐上一乐,敲锣打鼓,也算是给戴通判报仇了。

  结果就听那傻愣愣的陈县令连忙道:“不敢!下官怎么能让您如此!不行不行,是下官唐突了,原本也并非是真想让顾大人您下任,下官只是听说您与侯府关系匪浅,与那侯府二世祖一丘之貉,你那些断案、救火之世纪也都是假的,说是旁人的功劳被你夺走了,下官气不过,想要来试一试,如今看来,是下官太偏听偏信,下官该死!”

  陈听做官多年,所遇同僚皆傲慢,所遇上司皆淡然,好似做官只是为了升官发财,眼里有百姓之人少矣。

  可陈听进了扬州城后,走到哪儿都听说顾时惜的事迹,如今终得一见,顾大人礼贤下士,明知道他来者不善,却愿意放弃做官的机会,问他有什么改桑还田的方法,如此不为小利而重大义的少年郎,陈县令只恨这世上不能多几个,就算是举荐而来又如何?!

  “诸位,我这里还出不出题了?”在旁边看地冷汗出了一背的孟三公子适时发话,微笑着问道。

  陈县令率先站起来鞠躬道:“不必出了,是下官输了才对,明日秋日宴再见,下官先行告辞。”

  “€€!陈兄!”胖子江县令恨得捶胸顿足,又不好意思逮住陈听这个固执之人,让他听自己的,把顾时惜整下台,只能追着走出去,好不容易出了门,追上人,才忍不住问,“你看你,你这弄的……我跟你说,你今日让顾时惜出了洋相,哪怕你不追究放过了他,他改日必定给你穿小鞋!还不如……”

  “江兄莫要说了,我看那顾大人并非睚眦必报之人,且第二题分明是他让我的,他心中有数,可他想要知道我是什么方法,所以不惜放弃赌约,哪怕输了,也想要知道我的法子是什么,这样心怀百姓之人,如何可能是一个心胸狭窄的恶人?”

  “如今我倒是觉得,百姓之所以口口相传顾大人的事迹,一定是有其道理,他绝不可能是个沽名钓誉之辈,你我都错了……”

  眼瞅着被当枪使的陈县令还没开枪就沦陷了,江县令表情复杂,指了指这个执拗不懂官场人情世故的陈县令,拂袖而去。

  两人刚分道扬镳,陈县令正准备回自己的客栈休息,谁知还未走两步,身后就有人唤他的名字:“陈先生!”

  陈听回头,只见少年府台小跑着朝他过来,眸子雪亮,说道:“你走得太快了,我都没反应过来,陈先生,本官只觉着与您一见如故,恨不能同榻而眠,砥足相谈,不若今夜随我回家,你我彻夜把酒言欢可好,我唤你一声先生,陈先生便不要推脱,教教学生为官之道吧,我初做府台,定然有许多不会不懂不好的地方,不然也不会让江县令如此盼着我下台……”

  少年说到这里,落寞一般垂着眸子,好似当真无措极了,但他一片赤诚,只要陈听说,他就改。

  陈县令哪里见过如此谦虚的上司,哪怕年纪小,也没有这样求贤若渴到陈听平生未见的程度。

  陈县令第一次生出几分惭愧,自己空长上司几岁,居然不知为何前来讨贼似的为难人家,人家还不计前嫌的请求他做先生,如此宽宏大量的少年郎,怎么可能是与侯府勾结冤枉戴通判的小人?

  顾€€亲眼看见陈县令双目含泪,对着自己深深一鞠躬,也不知道想了什么,说:“那下官,恭敬不如从命,只是不必叫我先生,下官字静亭,唤我静亭便是。”

  “不不,这世上,学问高于我的,皆是我的老师。”顾€€也跟着一鞠躬,深深的弯腰下去时,眸色清明如镜,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楚到底是真是假的钦佩。

  不过策反县令六人组这项任务,林县令早已是迷弟,如今陈县令也反水了,大获成功啦。

  小顾大人心情极好,他就知道做官做的不是勾心斗角阴谋诡计,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呢?

  顾€€此刻竟是描述不出来,可他感觉自己有所领悟,且会一直一直朝着这个方向走下去。

  与此同时,楼上看着顾时惜与陈县令相见恨晚场面的孟家兄妹眸色竟是统一的充满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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