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玉点点头,拉着顾€€的手便往外去。
顾€€起初挺在一在外面拉手会惹人注意,虽然他也总看见不少文人手牵手亲亲我我什么的,可这事儿放在自己身上,来自后世灵魂的顾€€还是觉得有些别扭,就好像习惯了裹小脑的人骤然发现满大街的人都没裹,既惊叹,又不是很敢也摘下脑子上的裹脚布。
然而顾€€哪怕不大适应,也是没有松开和孟玉牵着的手,往外走了一会儿,发现当真没什么人看他们,顶多是看他的脸,才完全放开,犹如骄傲满足的雄狮巡视自己领地一般,左看看右看看,与之前刚来扬州相比,又是另一种心境。
且他没走两步,就有人认出他来,不少人给他作揖向他问好。
“顾大人,€€顾大人来俩饼子不?”这是街口炸肉饼子的店家。
“€€,是小顾大人,快快,给顾大人拜礼!”这是一妇人,连忙压着自己的两个崽子给顾大人磕头。
顾€€下了一跳,这礼有点儿大,连忙要解下自己的腰饰准备送给小朋友。
然而有人的手简直就跟了解他的一切举动似的,提前先他按住了,随后掏出一些银子打造的枣子、元宝样式,送给小孩。
随后顾€€就听见身边孟玉几乎无奈地跟他道:“再解我送你的坠子,我就把那坠子跟你的腰带缝一起。”
“哈哈,好,那还方便多了,每日都不用系了。”小顾坦荡笑道。
“是顾大人,顾大人晚好啊,来艳春阁吃酒吗?我请客!”
“顾大人好哇!刚出炉的烤鸭,来一只?!”
“顾大人要不要来两只花灯?不要钱。”
顾€€走了一路,后来发现自己知名度似乎过于高了,他这么受爱戴的吗?
什么时候开始受爱戴的?他好像刚刚上台三月啊。
小顾大人自顾疑惑,却没等他想明白,就到了孟府小门外面。
那里早有个打扮简单的小姑娘等着,等得不耐烦了,便踢着地上的小石子,等余光看见三哥,立马跳起来,连带着身边跟着的小丫头们都连忙跑上前,只听小姑娘笑容灿烂,正打算去抱三哥的胳膊,却在看见顾€€的时候脚步一顿,随即脸颊绯红,眸子在三哥与顾€€之间转了转,才连忙收敛几分小姐脾气,秀气斯文地同两人打招呼:“三哥,顾大人。”
孟玉眸色微微闪了闪,看了一眼顾时惜,发现少年对小妹的情绪毫无反应,反倒是依旧神游天外了一会儿,才笑着回答说:“你好啊,叫我顾大哥便是,我与你三哥乃知交好友,你也把我当哥哥便是。”
孟朱小姐完全不敢看少年的眼,她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母亲和父亲还有三哥哥还有无数人口中聪慧过人、以一己之力调动灭掉山火的少年原来就是当初惊鸿一瞥的人。
天啊……
昨夜孟小姐才看了一本话本,讲的就是三世情缘,说那秀才与小姐偶遇了三回,第三回便互相倾心,那叫一个郎才女貌,叫人心动……
孟朱小姐脑袋发昏,总觉着仿佛自己与小顾大人,也是如此的巧。
难道不巧?
小顾大人之前就见过她的,如今父母都对他印象很好,三哥还与他成为至交,如此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的少年,哪里比那些王公贵族里面只晓得吃喝嫖赌的烂人差了?
这些日子,孟小姐见多了庸庸碌碌的公子哥,厌烦极了那些仗着有几分家业,就对下人颐指气使的二世祖,也讨厌那些自命不凡,结果学问也根本比不上她三哥哥的无能之辈。
可顾大人……
孟小姐心中不免总是微颤,装乖了一阵子,听见三哥一直跟顾大人讲话,都不搭理自己,也不帮自己融入其中,到底忍不住插话进去。
她听小顾大人疑惑说自己怎么好像很有名似的,孟小姐立即便道:“扬州城百姓哪个不知道顾大人您当初只身入火场,临危不惧,当机立断让士兵们对向放火,这才止住大火蔓延进扬州城。”
顾€€好奇问小姑娘:“奇怪,听谁说的?”顾€€记得自己当初深藏功与名,是奉命去让谢尘这个草包好好出个风头的。
孟小姐这个也知道,立马憋不住跟少年说:“都是军中传出来的,谢二哥哥可会说书了,据说他天天在营中讲顾大人您如何神兵天降,挥斥方遒,然后士兵们过年回来,也都将给家人们听,大家这才晓得原来您才是咱们扬州城的大恩人呢。”
顾€€:……希望老侯爷别以为是他放出去的,真的栓Q。
另一边,军营里,过两天就要开拔平乱去的谢二爷喝了二两酒,又滔滔不绝讲起自己的小亲戚是如何神兵天降,祝他保住大营和城中百姓的,吹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他属下几个兵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一旁吃斋念经的许虹许公子丢了个馒头过去,道:“能不能换个故事讲讲?”
谢二爷摊在椅子上,呆滞了片刻,随后又精神起来,继续吹:“那就说我那小亲戚如何助我改名声!好家伙,那日家中父亲突然病危……”
“我靠!你闭嘴啊!”许公子也参与了当时帮谢二攒孝顺名声这件事,可这种事情他妈的能随便乱说吗?
谢二爷被踹了一脚,哈哈笑了笑,倒也不蠢,闭嘴了,却每多时叹了口气,心中孤寂无比,他感觉自己这辈子好像能够讲的故事,只有顾时惜,在遇见顾时惜之前,他的人生无趣至极。
往后应该会好的,祖父答应他了,等他这次平乱回来,就调他去总督府办事,到时候他与小亲戚还有孟玉,又能一块儿吃吃喝喝,看看扬州那秦淮河畔的风景了。!
第92章 方程
顾€€发现孟玉在妹妹面前,没那么粘着自己,好像是有种特别的不好意思,但对妹妹比较耐心,孟小姐想要什么,都是先皱着眉说一顿,然后才给人买,几次下来,孟小姐直接躲在他身后去了,对着孟玉一脸愤愤。
顾€€哈哈笑了笑,很乐意在这兄妹当中当个柱子,让两人围着自己闹。
大约逛到月上中天的时候,三人跑去一家生意火爆的馆子吃饭,一行人被邀至三楼,坐在靠窗边的位置,登高而望,简直目之所急别有美感。
这馆子名叫‘赴宴’,据说东家是个文化人,早年间家里也有人做官,后来退休了,就出来开了个专门共给文化人吃饭的馆子,所以顾€€可以看见周围坐的全是书生气很重的秀才举人什么的。
是的,童生可以去一楼,秀才可以去二楼,秀才前几名和举人贡生可以在三楼。
顾€€坐下后,便笑着跟孟玉道:“我可是沾了你的光了。”
孟三公子淡淡笑着,却说:“你家稳婆找好了没有?我瞧着伯母这几日偶尔有些疼的样子,怕是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发作了。”
“哎找了,我父亲比我上心,这些事情不要我操心,说叫我以后操心自己媳妇儿去,我估计是操心不上的了。”小顾大人眸色温柔看这孟玉。
孟三公子面色滚烫,却好在他不管什么时候,面色都如常色,于是也只是浅笑,但也忍不住在矮桌下面偷偷去拉了拉少年纤细的手指头。
三人一边说着有趣的事情,比如最新出的流传在民间的话本小说,里面的书生碰到女鬼的故事,别提多精彩了;又比如长安新近流行起在额上花花纹的妆面,特别漂亮,但孟朱还没学会;又说扬州有件天大的丑事,前几日府台内务员外郎家,死了人了,一个小妾死了,据说是因为员外郎偏人家只要生了儿子就给他抬成侧室,结果生的女儿,生生被自己气死了。
八卦如顾€€,一听居然还跟自己府上有关,也不知道是哪个下属,见没见过:“被自己气死的?”
孟小姐说道这里,自己颇不好意思,原因也无他,主要是小姐妹们都说男生们不爱听他们这些八卦,可她不说这些又一时想不起来更加高雅的话题,便只能说这,谁料顾时惜竟是喜欢的。
“可不是么,据说员外郎如今那女儿正妻也不管。可按理说夫妻感情破裂成如此,早该和离了去,但那两人偏偏又都没想过,因为两家父母很是交好,若和离了,还对不住为他们定下婚约已故的老夫人老爷们。”
孟小姐还想说些特别有意思的八卦,顾€€也听得津津有味,孟玉在旁边含笑摇头,则点了几个菜,等菜期间,孟三公子耳朵便不自觉离开这些八卦,听到隔着一道屏风之后的那一桌上话题。
“江兄,多日不见,又富态了,前几年看你,可还没有这么大的肚子哇。”
“陈兄,惭愧惭愧江某生平也就吃这一个爱好了,如今不得志,可不得多吃些,好发泄发泄心中郁闷?”
隔壁桌坐着两个人。
可能够到三楼这样绝佳的风景观望地的,不是已然做了小官,便是刚刚考上举人秀才之人,且还在扬州,孟玉过目不忘,声音自然也都记得,却偏偏对这两人的声音不是很熟悉,只略有印象,可想而知不是最近考试的人,而是已经做了官的官员。
“江兄,明日之宴,可准备了些好诗要与新大人一决高下?”
隔壁桌两人寒暄了许久,久到孟玉都觉着无聊了,才听见一句格外让他警醒之话。
他轻轻碰了碰身边的顾时惜,却不了时惜眸色看来,满目的了然,显然也是正在偷听,原来时惜是一边偷听还一边不忘和小妹聊天,免得隔壁人起疑。
孟玉一时间真是恨不得和全天下人炫耀一番自己的少年有多么聪慧机智,可又无人可说,于是只能又去拉了拉人家的手,被顾时惜反过来捏了捏自己的指头。
孟玉眸色微颤,心中无比的快活,这时隔壁却又开始说话。
“怎么能说是一决高下?哎,戴大人走后,我是无人管咯,如今巴结那大人都来不及,明日怎么敢抢了人家新官上任的风头。”这话说得冷嘲热讽的,声音格外尖利。
那姓陈的男人,听声音大概有四十多岁,此刻冷哼道:“哦?江兄这是要投奔人家去了?陈某可不愿,一个不知道从哪个乡野里冒出来的泥猴子,以为巴结上侯府,让侯府为他撑腰,他就能为所欲为了?你等着,明日我定叫他出些洋相!”
“何必呢?”姓江的男人叹息道,听声音的确是个大胖子,呼吸很是急促,“如今那位名声在外,侯府的嫡孙,就那位二世祖谢二爷,更是昏天昏地的不要命,出了名的护短,如今那位相当于谢二爷的脸面,你去打人家脸,人家侯府能放过你?”
“我哪里是去打脸的?不过是让诸位都看看那大人的真才实学,哈哈。”陈姓男子嘲笑着,说,“你我苦读多年,不知熬了多少日夜,竟是比不上一个泥腿子似的小小少年,人家如今刚刚十五岁,你我却已然四十多,人至中年,未来恐怕也就只是个县令做到头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我反正是在任兢兢业业,他即便想要报复我,也找不到我的错处,有本事就强行污蔑我,鼓励我,呵,那又如何?我依旧做我的县令,我的百姓依旧爱戴我,他呢?只会让所有人明白他有多嫉贤妒能,小肚鸡肠。”
陈姓男子越说越激愤:“如此一来,我哪怕是被贬了,也值了,起码让全扬州的百姓知道,这位顾大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听到这里,基本可以断定隔壁坐着的就是明天要参加他秋日宴的两个县令。
胖子的那个是回阳县的县令,叫做江羽,字什么顾€€暂且忘了。
另一个特别激愤,对他很是瞧不起的,叫做陈听,这人顾€€着重记过一下,是当初竞争扬州府台的有力竞争者。
这人他真是需要好好注意,此人特别的贤明,在三泰县六年,把当地GDP搞得比其他几个县加起来都要多。
陈县令着重发展名胜古迹旅游业€€€€其地理位置很好,处于历史遗迹最多的地区,有一座高几十米的佛像,是前朝遗迹,早便荒废了,原本大佛是被一座楼阁给盖住的,曾是当年文人墨客最爱之地,面朝汇江,其风景壮丽,和扬州的秀丽格外不同。
前朝许多流传千古的诗文,都是从那里发出,只不过后来大魏灭了前朝,迁都长安,繁华便随着中心迁移,逐渐原本便人口不多,全靠文人墨客支撑口碑的旅游地便也落寞了,再加上交通不便,三泰县硬是默默无闻了几百年,直到陈县令这一带,花了六年时间重建楼阁,邀请著名书法家茅山居士前去题字,又邀请了黎山居士去写对联,顿时搞得三泰县又成了网红打卡点。但凡是喜欢这连个居士的文人书生,谁没去过三泰县,都觉得跟不上潮流。
顾€€对陈听这位县令可以说是蛮佩服的,可这人没想到也跟其他人一样,居然瞧不起举荐的,怀抱着要让他出丑的心思来压他一头,甚至想好了自己绝对不会为难他。
真是……真是……
毫不意外呢。
不过顾€€心想,自己若是陈听,本来自己都要升官了,突然天降一个小屁孩做了自己的上司,他恐怕比陈听还要爆炸,当天就得携带□□去荡平府台,这人只是过来以诗文决斗,已经是很斯文了。
还好哇,还好他有个好亲戚,有权有势,不然抑郁的就是他了。
小顾领导心中感慨,再看身边的孟玉,孟玉也笑着摇了摇头,只不过孟玉如今完全不觉得科举考试出来的能比举荐的高贵多少。
孟玉轻声与顾时惜说:“本朝嘉和年间,有个被举荐的官员做了八府巡抚,此人从无错案冤案,在位三十年间,收徒满天下,无数文人秀才都佩服他,那时候便也无人歧视被举荐之人。所以如今举荐者与科考者之间的敌对,主要是举荐者中太多庸碌、尸位素餐之人,做不出成绩来,可多少科考出身的官员,同样庸庸碌碌,昏庸无能,贪财好色,把当地弄得民不聊生?”
孟玉从前其实并非这个想法,他也觉得只有科考才是正途,因为科考的确能筛选下去一批脑子不够用的。
可如今他爱时惜,觉得顾时惜哪儿哪儿都好,绝没有脑子不够用之说。
“€€,隔壁的兄台此言差矣,你如此说法,意思是科举的和举荐的差不多,反正都有贪官污吏,都有昏庸无能之辈,那么干脆取消科举考试算了?”
忽地,隔壁桌的两个人突然俱是绕过屏风,好似非要看看说这些话的是谁,结果两人过来一瞧,竟是两个少年并一个小女子,一时间笑了笑,其中大胖子江县令摸着自己的肚子,摇着头教育到:“你们是哪个书塾的?师从何处?自己尚且科举考中了,却瞧不起自己?妄自菲薄,回头定要叫你们先生好好斥责一番。”
江县令说罢,旁边模样格外英俊,堪称古代版网红秀才的陈县令却是在看见顾€€时,笑了笑,行礼道:“下官拜见顾大人,顾大人海涵呐。”一旁的江县令立即脸色一变,目光呆滞地看了看面前的几个小少年,连忙也跟着不清不情愿的鞠躬起来,说:“原来是顾大人,下官江羽,回阳县县令,拜见顾大人。”
顾€€看这两人,一个神色忐忑,活像是被人抓住背后说坏话的心虚嘴脸。
另一个坦坦荡荡,眸中坚毅,写着‘老子就是不服你奈我何’。
哦,这个胖子江县令还跟戴通判走得很近,估计是站队站错了,所以现在急需多拉队友跟自己统一战线,生怕被针对。
可笑,他顾€€绝不搞职场霸凌这一说,战队站错了不要急,给你们个机会改正,重新站在他这边不就好了?
于是小顾大人也坦坦荡荡微笑着邀请说:“真是相请不如偶遇,诸位大人,不如咱们拼桌坐一块儿,也免得彼此都偷听隔壁讲话。”
“不过本官也有一事相请,不若今天咱们便以学问会友,一分高下,假若这场饭局之后,本官依旧不能令二位服气,愿自辞了这府台一职,永不踏入官场一步,二位觉得可好?”
话音一落,顾€€就发现孟玉捏了捏他的手,很不赞同的样子。
顾€€把手抽开,心道,人家都打脸打上门了,这会儿不更加强势压人一头,明天如何让这两个人服气?明天他要面对的可是六个县令,虽然其中一个现在已然被他策反,但另外五个合起来要考他学问,顾€€也怕自己招架不住,不如现在逐个击破,明天自己这边的阵营和对面县令阵营就是四对三,多爽?
顾€€给了孟玉一个‘你放心我自有分寸’的眼神。
孟玉皱了皱眉,却知道这会儿最好不要拆台,于是没吭声。
与此同时,江县令抖了抖自己的肚子,不敢说话,满脑子还在想着自己说上司坏话被听见了咋办。
只有一心当真瞧不起眼前少年,非要让少年认清现实的陈县令眉头一挑,坐下,说:“那么恭敬不如从命了,顾大人,只是不知咱们从何处考起?比试什么?我需不需要让你一两回合?”
顾€€也笑,笑得连夜间满城的灯火都不如他眼眸璀璨:“不必,咱们三局两胜。我出一题,你出一题,再由这位新科第一举人孟三公子出一题,你觉得如何?”
“善。”陈县令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摆,盘腿坐下,“大人不如先出题?”
江县令看好友都坐下了,眼睛一闭,颤着腿,跟着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