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湛喊道:“侯爷,再打下去,伤亡过重,后果不堪设想!你身上还有伤!”
楚凌钧握紧缰绳,回头看了一眼,目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撤军!”
燕梧铁骑收到军令,又如潮水般退军。
楚凌钧恐撤退途中有埋伏,遂兵分三路撤退。他率领两万余人走山道,而陈湛和卫远分别率领一万余人走其他撤退路线。
但是,天不遂人愿,箭矢破空袭来的时候,黑夜里竟无人发觉伏击者究竟何在。楚凌钧暗道一声糟了,这条路上竟然又有埋伏。
长剑挡不住一波又一波不断袭来的羽箭,燕梧军且战且推,路上却不断有将士倒下。然而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前方突然奔来一队突骑,如今,算是前后夹击。
楚凌钧紧拧眉心,下令突袭。此时,他已心乱如麻,若说敌军知晓他今日会前来攻打雍州城是巧合,那么撤退路上的埋伏,绝对不会是巧合。
军中的细作,究竟是谁……
撤退路线上,无数将士接二连三的倒下,即便燕梧军再骁勇善战,也无法抵挡数量悬殊的北凉军。楚凌钧伤口迸裂,血染红了他的铠甲。敌军似是发现了他身上有伤,始终在步步紧逼。有人嘶喊着让楚凌钧先走,但是下一刻,似乎又有利箭刺入他的血肉,如今,他已经气力尽失。
耳中似有嗡鸣的声音,失血过多让他脑中混沌。楚凌钧跌落下马,手中的长剑撑着地面。鲜血染红了他的视线,最终,他仿佛再也无法支撑下去,彻底跌倒在了血泊之中,失去了意识。
醒来之时,望着屋子里陌生的摆设,楚凌钧仍有片刻恍惚。他愣神片刻,待意识回笼,他缓缓蹙紧了双眉。
身上的伤处仍然疼得厉害,是上过药之后,药物刺激下产生的钝痛。
楚凌钧想动一动身子,然而却牵扯出一阵锁链的声音。他这才发觉,他的双腕被锁在床榻两侧,而足踝也戴着锁链。
他缓缓坐起身来,想起了先前发生的一切。
攻打雍州城的计划泄露,撤军之后,敌军埋伏于撤退路线上,双方一场恶战,敌众我寡,他最后的力气也消耗殆尽。
楚凌钧神色渐渐凝重,紧紧握起拳头。这次攻打雍州城的计划,连他手下那些有品阶的将领都不知道,唯一知道此次计划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陈湛,一个是段愉辰。
无论细作是他们二人中的谁,他都无法接受。
楚凌钧一阵心悸,脸色惨白,呼吸险些不畅。陈湛的父亲曾经是老靖安侯的部下,曾经跟着他出生入死,最终也是埋骨于沙场。陈湛继承其父遗志,入燕梧军,这些年来也是身经百战,方才爬到燕梧军副将的位置。
他不可能叛变。
而段愉辰……
他是先帝的皇子,当朝信亲王,又怎么可能投靠北凉?
细作究竟是谁……
楚凌钧神色难看到极致。这个时候,他竟然隐隐希望,是完颜睦颂聪明绝顶,神机妙算;是他疏谋少略,技不如人。
“把门打开。”
“是。”
恰在此时,帐外响起了说话的声音。
那声音太过于熟悉,是往日的床笫间,耳鬓厮磨时会听到的声音。
随后,门被推开,即便逆着光影,楚凌钧也足以认清那人的模样。他的相貌实在是过于出众,身姿高挑,气宇昂藏,亭亭如阶前玉树,璨璨如秋水春星。
然而,看着他走上前来,那张脸却是又如此陌生。
段愉辰走到床榻前落座,一如往日那般对他温和轻笑:“你醒了。”
楚凌钧心里最后一道防线终于破了。
第89章
婢女一同走了进来,将手中的托盘放在床边,随后离开了大帐。
段愉辰从中端起药碗,用药匙轻轻舀起一勺,送到他唇边:“喝药。”
楚凌钧没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军中的细作,是你。”
很冷静的声音,甚至几乎没有疑问的语气。
段愉辰渐渐敛起了笑容,没有回答,只说:“你把药喝了,我就告诉你。”
楚凌钧并不为之所动,只是紧紧地盯着他,仿佛还在等那个答案。
段愉辰见他不喝,放下了药碗,轻声说:“你受伤过重,睡了三天才醒来。若不好好诊治,会留病根。”
楚凌钧仍旧在紧紧地盯着他:“回答我。”
段愉辰不想再去看他眼神中的冷意,于是别开了视线:“若是不愿让我喂你,我可以把镣铐打开,你自己喝。”
楚凌钧垂眸,看了眼被镣铐束缚在床两侧的手腕,淡淡道:“打开这锁,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段愉辰声音微顿。“你的身子更重要。”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钥匙,将缚在他腕上的锁链打开。但闻“咔哒”一声,腕上的镣铐已经被打开了。
何曾想到,军中的细作居然是昔日床笫间的恋人。楚凌钧心下大恸,电光火石之间,他五指作爪瞬间掐住了段愉辰的脖子,眸中满是恨意。而段愉辰面却不改色,仿佛早已料到他会如此。
但是很快,楚凌钧的手上就脱了力。
他眸中露出几分疑惑,以往,若想单手捏碎敌人颈骨不在话下,可是现在,他竟然使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
楚凌钧皱着眉,被迫弯了弯腰,眸中尽是不可置信:“是……化功散?”
段愉辰扶住他,忙道:“澜玉,不要运功,否则会伤身。”
楚凌钧试图运功,却发觉,他身体里确实没有丝毫的内力了。他仍旧不敢相信,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受伤严重,失手被俘,又没了武功……
现在的他,与废人无异。
楚凌钧身形微颤,心悸不止。
段愉辰见状,赶忙劝道:“凝神,不要再运功!”
“告诉我为什么。”楚凌钧掌心撑着床,额角沁出汗。“你是不是,一直在利用我?”
段愉辰见他缓过来些许,方才放下心来。
“到底是不是?!”楚凌钧厉声质问道。
“是。”段愉辰说。
楚凌钧紧紧盯着段愉辰,声音微颤:“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段愉辰斟酌片刻,目光微敛:“从一开始皇兄赐婚的时候,我就开始筹划这一切了。”
“赐婚……的时候?”
“我帮你调查出冬衣霉粮案,让宋阅退出大晟朝堂,为的,就是今日。”段愉辰说。
“你为什么这么做?”楚凌钧脸色苍白,胸口发闷。“你……是谁?”
段愉辰默默道:“我是晟朝的信亲王,行四。当今圣上是我的异母兄长,这些都是你知道的。”
楚凌钧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段愉辰敛目,继续说:“我的生母,是昔日的北凉圣女钦淑公主,也是先帝的朵兰皇后。”
完颜朵兰。
晟朝第一位出身北凉的皇后,那位死后没有封号,未入皇陵的朵兰皇后。
先帝的种种事宜,楚凌钧并不十分清楚。他之所以知道那位朵兰皇后,是因为那个女子,是他的祖父楚枫浔亲自从北境带回凤京的。
隆兴年间,燕梧铁骑与北凉军交战整整三年,最终,以北凉军失败而告终。战败国没有尊严,老北凉王为了求和,献上了他的女儿钦淑公主€€€€那个草原上最漂亮的女子。
彼时燕梧铁骑主帅楚枫浔将钦淑公主带回京城后,京城中的世家公子为了一睹这位异族公主的容貌,将神武大街堵得水泄不通。最终,朝廷派出禁军开路,才将她带进了宫里。
那名女子的容貌,的确是惊为天人。她只是着了一身雪色,即便薄纱覆面,也无法遮挡她的仙姿玉色,没有明媚笑容,也没有明颜色彩,她只凭一身纯然和澄澈,便已然艳压群芳。昔日巴东有巫山,窈窕神女颜①,却无人亲眼见过神女容颜。如今在大殿之上,所有人望着那女子,方知何谓神女。
后宫佳丽三千,都仿佛失了颜色。
隆安帝有意将其纳入后宫,然而先前,北凉王有言在先,他们已经献上了公主,但是公主绝对不能为妾。
隆安帝长叹可惜,最终,钦淑公主被赐给了当时的建王,为建王妃。
次年,本就体弱的太子突然旧疾发作,两个月后,不治而亡。唯一的嫡子没有了,隆安皇帝悲痛过度,没过多久也撒手人寰,按照祖制,无嫡立长,建王继任皇位,年号为元徽。那位钦淑公主便成了皇后。
元徽帝即位之初,朝廷便分为两派,一派是主张让元徽帝废后,一国之母,岂能由一名外邦女子担任?另一派主张不能废后,如今大晟与北凉相安无事,若是因为废后而使得边境再起冲突,实在是划不来。
元徽帝无疑是不愿意废后的。毕竟,那个女子是人间尤物,无论是哪个男人,都爱不释手。但是,他每天周旋于朝堂琐事中,身心俱疲,两派官员在早朝上的争吵让他心力交瘁。回到寝宫,他想从女子的身上汲取片刻温暖,女子却躲开了。
元徽帝心里发凉。
他的皇后并不爱他,也不爱皇后这个位置。
总有人说,完颜朵兰的相貌,如同天山上的雪莲。却不想她的性子也是如此,像是天山上永远都融化不了的冰,永远都暖不热。
完颜朵兰却笑了,她不过是个战败国的求和礼物,跟北凉进贡给晟朝的玛瑙、琉璃没什么两样。难道还要求一件礼物会动情不成?
皇后的位置,她不想要。甚至将这条性命拿走也无妨。毕竟,钦淑公主被送来中原和亲的时候,完颜朵兰就已经死了。
若是旁的人说这番话,或许从此就失了圣心。可是元徽帝实在爱极了她,即便废后的声音越来越多,他反而越来越宠她。
后来,完颜朵兰怀了身孕。
元徽帝欣喜不已,御医日日前往长春宫诊脉。但是不知为何,完颜朵兰自从怀孕之后,经常会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时不时就在宫里发疯一般摔东西,宫人怎么劝都劝不住。摔累了,就会一个人跌坐在角落里,或是哭泣,或是冷笑,有时候还会折腾自己怀着身孕的身体。
御医几番诊治,也诊不出一个所以然,有人说,皇后娘娘得了失心疯,也有人说,她可能是中了蛊毒。
而真相究竟为何,无人可知。
元徽帝只当她是生了病,总有一天,她会好转,所以比以前更加疼惜她。
直到有一天宫宴结束,元徽帝回了长春宫准备与她同寝,她却发了疯一般从被褥下抽出匕首,刺向元徽帝。
好在她一介女子,没什么力气,而且精神状态一直算不得好,匕首失了方向,没能刺中要害。
但是,皇帝遇刺,无论如何都瞒不下去。
元徽帝顶着所有人的压力,坚持没有废后。但是,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留一个刺客在身边。就这样,完颜朵兰怀着五个月的身孕,被打入了冷宫。
与此同时,元徽帝下令,宫中严禁任何人再次提起完颜朵兰。对外也宣称完颜皇后染了重病,不幸离世。
冷宫里,完颜朵兰依旧是那副样子,时不时就发疯折腾自己,身上常常带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伤。没有人知道她后来如何了,孩子有没有生下来。有人说,那个孩子早就被她自己发疯折腾没了。
“但实际上,那个孩子被生下来了。”段愉辰说。“当晚在冷宫里,给她接生的,只有一个宫女,连御医都没有。后来,完颜朵兰产后出血,没能挺过来。”
楚凌钧依旧蹙着眉,静静地听着。
段愉辰继续说:“那个时候,人人都以为,朵兰皇后在先前就已经去世了,结果冷宫里突然生下来一个皇子,这个皇子的生母是谁,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再后来,抚养她的宫女被册封为才人,就这样,那个皇子在冷宫里被抚养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