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诸野同屋相处便已足够令他觉得难受了,谢深玄一点也不希望往后诸野每日都要跟在他身边,他又飞快瞥了一眼诸野,清一清嗓子,头一回用他的“俐齿伶牙”,以他千百回怒骂皇帝的气魄,狠狠吹起了诸野的马屁。
谢深玄:“诸大人,您公务繁忙,还要分心教学,未免太过劳累。”
€€€€他上课的时候才不想看见这么一个活阎王,一定会影响他的教学质量的。
谢深玄:“要不谢某给皇上写个折子,好好劝一劝皇上。”
€€€€现在就骂死这个狗皇帝!
“让您专于公务,不必再来此处。”谢深玄一时脱口,又犯了些小小的老毛病,“我知道的,你我相看两厌,那还是不看为好。”
€€€€别来了别来了,求求你还是别来了。
他还想再说,诸野却略微眯眼,眼神中带着万分可怖的杀气,显是对他所言之语极为不满。
谢深玄吓了一跳,猛地将要出口的话语往里一咽,硬生生扭转成了另外一句话。
“挺好的快来吧谢某最喜欢和其他人一起上课了。”谢深玄干巴巴说道,“公务多不要紧的玄影卫都是猛人多一点公务算什么呢你们全年无休也根本不会出事的啦。”
诸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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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正年很尴尬。
他实在圆不回这崩裂的气氛,到头来也只好装傻充愣,权当做什么也不曾听见,还是继续顺着自己方才那番话,勉强挤出笑来:“谢大人,诸大人,我们还是先去书斋看看吧。”
谢深玄迫不及待点头,毫不犹豫跟上伍正年的脚步,反倒是诸野,刻意落了两人几步,一言不发同他们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此举令伍正年都有些紧张,他只能强作镇定来同谢深玄说话,道:“这书斋内的八位学生中,还是有几人颇具才学的。”
谢深玄:“……”
谢深玄想了想那个全是负分的学生名录,满心怀疑。
“而今在这书斋内执教的先生有三名。”伍正年又强令自己脸上挂了乐呵呵的笑意,道,“此时授课的这位先生,还是谢大人您的同年,您是状元,他是三甲进士,也算有缘。”
谢深玄这才勉强点了点头,问:“是何人?”
“姓汪,名唤退之。”伍正年道,“他也是甲等小斋的先生,癸等学斋缺人,他便过来代几日课。”
谢深玄对着伍正年挤出一些微笑,道:“除了这汪退之外,另外两名先生,都是什么人?”
伍正年:“是区区不才鄙人我呀。”
谢深玄:“……”
谢深玄今日就没停下的眼皮,跳得好像更厉害了。
伍正年可是国子监祭酒,这么一个最末等的学斋,怎么会需要伍正年来给他们上课。
谢深玄警惕询问:“另外一名呢?”
伍正年:“那当然是才冠京华高才绝学多才多艺的谢兄您啦!”
谢深玄:“……”
好。
这狗皇帝,果然没给他安排什么好事。
一个学斋三位先生,至少有两个是被迫加入凑数的,剩下那位汪退之……很难形容,但谢深玄觉得他应该是位人才。
“谢大人,诸大人,您二位来了,我们可就放心了。”伍正年拍拍自己的胸口,“汪先生不喜欢挑战,他还是更喜欢稳扎稳打。”
谢深玄听明白了。
不喜欢挑战?
那是分明是受不了这片太学内的文化荒漠。
更喜欢稳扎稳打?
谁不喜欢去带甲等小斋内省心省事的乖学生啊!
“可惜皇命难违啊,所以汪先生也不得不面对这波澜壮阔的执教生涯。”伍正年又叹了口气,“如今谢大人来了,汪先生终于可以重回他稳定的生活了。”
谢深玄:“……”
伍正年这般说话的艺术,谢深玄真的很佩服。
这说来说去,不就是在告诉他,那个排到天干最后的癸等学斋,实在是太差了,以至于太学内的先生们都不愿意来此执教,最后实在没有办法,皇帝下旨硬逼了一个过来,就这一个,还成天想跑,死也不愿意在这学斋内多留。
伍正年终于停下了脚步,回身看向谢深玄,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二位大人。”他弯起眉眼,那副笑出花来的模样,看着便不像有什么好事情发生,“我们到了。”
-
谢深玄深吸了一口气。
伍正年身后,是一间书斋。
这间书斋之内,并无诵读课文的声响,也全无先生讲课时的声音,只有颤颤巍巍的琴音,弹得半死不活,连谢府对门那专爱将二胡当锯子拉的门房老头,都拉得比他有精神。
伍正年仍带着他惯有的笑容:“汪先生的琴弹得很好,他一定是在教学生们弹琴。”
谢深玄:“……”
“癸等小斋的学生们,还是很有些优点的。”伍正年对谢深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一面道,“有几个学生的琴,弹得真的很不错。”
谢深玄死也不信。
他跨步上前,走到书斋门边,往内看了看。
书斋内稀稀拉拉坐了几名学生,看人数绝没有八名,一名蓄着小须万般严肃的中年男子正在拨弄自己手边的古琴,弹出几个并不成曲的零散琴音,那应该就是伍正年所说的汪退之,对这个癸等学斋不报任何希望的太学博士。
谢深玄再将目光转向堂下那几名太学生。
第一排已经睡倒了一个,打呼声以巨浪倾倒之势轻松盖过汪先生的琴音,第二排的角落里缩着一个有些眼熟的小胖子,也许是哪位朝臣家的公子,他似乎费劲全力才将自己塞进这过分狭窄的桌案中去,而这就已经耗尽了他今日所有的努力,他已经没力气再去研究什么琴声了。
第三排是两名女学生,先朝女子便可进太学,甚至可入朝为官,这不稀奇,可此时两人正凑在一块,盯着一本书册看得认真,似乎正在学习€€€€
等等,那本书谢深玄也买过,那是《江湖隐侠录》,而今京城内最为火热的传奇小说。
绝不该出现在太学课堂上的小说。
谢深玄觉得自己额角隐隐抽痛,伍正年甩给他的显然是个可怕烂摊子,他用力深吸了几口气,勉强克制住自己已要化为话语出口的怒意,再往书斋内一看€€€€最末那一排,似乎还是有个刻苦用功的学生的。
那应当是个胡人,一头略显卷曲的长金发,猫儿一般碧绿的眼睛,正认真盯着汪退之弹琴的模样,以五指抓着毛笔奋笔疾书,在面前的书册上记着什么。
嗯,奋笔疾书。
用五指,紧紧抓住毛笔,怼在书册上,如同与那书册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狠狠地。
奋笔疾书。
谢深玄生平头一回觉得,自己好像犯了心绞痛。
可他回过头,看了看身后正对他展露微笑的伍正年,以及冷淡的诸野,还是硬生生将那口气咽了回去。
他绝不能再在诸野面前骂人了。
胡人,会拿毛笔,就已经很不错了。
握笔姿势出些问题又怎么了?都是小毛病,以后一定能改掉的。
谢深玄竭力安慰自己,重新挤出一丝微笑,正想轻敲一敲门,提醒汪退之他们已来了此处,却猛地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响,似是有一人正朝着此处跑来,他不由回过头,便见一名穿得大红大绿浑身绫罗绸缎还戴了顶翠绿帽子的年轻人顺着长廊一路狂奔,直朝他们而来。
伍正年“哦”了一声,匆匆和谢深玄解释,道:“谢大人啊,他叫柳辞宇,也是您的学生。”
谢深玄:“……”
伍正年:“哎呀,他怎么又不穿太学的衣服。”
谢深玄:“……”
伍正年很忧愁:“一家人整整齐齐的,不好吗。”
谢深玄:“……”
“罢了罢了,也不能怪他的。”伍正年唉声叹了口气,自己为自己开解,说,“少年喜簪花,他穿得花一点,也很正常嘛。”
谢深玄深深吸了口气。
他甚至还来不及平复自己过于复杂的心情,那名叫做柳辞宇的太学生忽而顿住脚步,惊讶看向他们,随后手忙脚乱整理衣冠,那满面惊慌的模样,终于令谢深玄感觉到了一丝欣慰。
还好,还知道自己做错了,这个学生,应该还有救。
伍正年不由也笑了笑,低声说:“谢兄,你看,这孩子还是很正常的嘛。”
可下一刻,柳辞宇忽而摸出了一把画着牡丹的富贵折扇,啪地一声打开了,再摆出一副自以为潇洒帅气的模样,对着几人抛了个媚眼。
“这位公子!”柳辞宇高声吟诵,“玉带是虾仁的,月饼是五仁的,而你,是我没见过的美人。”
谢深玄:“……”
柳辞宇又摇了摇手中折扇,对谢深玄报以自信微笑:“美人,认识一下。”
谢深玄僵住了。
正常个屁啊!
这到底都是什么妖魔鬼怪啊!
第4章 学习彩虹屁的第一天
很有个性。
谢深玄想,这癸等学斋的学生,果真都很有个性。
让他现在就想辞官回家的个性。
他几乎已能想到自己今后将会在这太学之内遭受多少苦难,他也终于明白汪退之弹琴时为何那般心不在焉,若堂上学生均是如此,那先生讲课时,的确很容易提不起劲来。
可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学生不懂规矩,当先生的应当懂得,他本该赏罚有度,想法子让学生遵守纪律,而不是这般消极怠慢,胡乱应付着过日子。
谢深玄没有说话,柳辞宇却仍在冲他不断挤眉弄眼,试图引起谢深玄的注意,身旁伍正年咳嗽了一声,正要提醒柳辞宇此刻言行不当,诸野却已不动声色跨前一步,侧身拦在了谢深玄身前。
谢深玄这才猛然回神,急忙抬头,看向面前的诸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