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野的眼中,好像有杀气。
谢深玄心中一颤,总觉得下一刻,这位诸指挥使,就要对面前这无辜的学生发难了。
这些年来,谢深玄对诸野多有关注,他几乎知道京中所有同诸野有关的传闻,自诸野成为玄影卫指挥使后,一贯手段狠辣,对他厌恶之人毫不留情,这些年来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腥,而柳辞宇此刻以下犯上的轻佻之举,就是诸野极不喜欢的行为。
谢深玄很忌惮诸野的行事手段。
他当然也不喜欢柳辞宇的轻佻,但这绝不是什么严重的罪过,于是谢深玄下意识伸出手,握住诸野的胳膊,一面竭力同诸野赔笑,道:“诸指挥使,严重了。”
诸野微微一僵,倒像是受了极厌恶之人的触碰,将被谢深玄抓着的那只手往后一撤,用力将谢深玄的手甩开了,如此举动,令谢深玄不由又在心中狠狠骂了自己几句,好提醒他自己,他如今与诸野的关系已与以往不同了,他理应对诸野客气一些,莫要再惹恼了这位大权在握的诸大人。
“不过是学生胡闹罢了。”谢深玄绞尽脑汁试图夸赞,“诸大人……呃……您……”
伍正年好心提醒:“大人有大量。”
谢深玄:“哦对对,您大人有大量!”
诸野:“……”
柳辞宇手中摇得正欢的折扇终于停了下来,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当下的处境,也终于明白了此刻他眼前站着的究竟都是什么人,他将近乎惊愕一般将目光转向诸野,问:“你……你就是那个玄影卫的诸野?”
伍正年咳嗽一声,道:“辞宇,不可直呼其名€€€€”
柳辞宇激动说道:“你就是京中万千少年少女的梦中情郎啊!”
诸野:“……”
谢深玄:“……”
啊?什么?
什么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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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深玄很是震惊。
这些年来他认真搜集了那么多与诸野有关的消息,却从不知道诸野在民间还有这种称号,可他想,诸野比他略长一岁,至今还是独身,身居高位,俸禄优厚,前途无量,长得也很不错,就这张脸,在玄影卫乃至京中所有的武官内,谢深玄都觉得,诸野能得第一。
谢深玄心中一刺,微微皱眉,正想说话,诸野忽而一沉脸色,近乎愠怒一般说道:“胡闹。”
柳辞宇:“对!就是这般睥睨天下的气质。”
诸野:“……”
柳辞宇:“薄情寡言的态度!”
诸野忍不住挑眉,将伍正年吓出一身冷汗,急忙伸手扯住柳辞宇,让他绝不要再多嘴说话了,谢深玄却猛地一滞,好似在那顷刻之间,突然就明白了些什么。
这段时日,他万分惧怕诸野,只觉得自己看不穿诸野的心思,因而小心谨慎,不敢多同诸野说话,可这反倒是令他错失先机,被诸野的反应吓得莫知所措,只能被牵着鼻子走。
他就该向柳辞宇和伍正年多学一学啊!
不就是夸人吗?读了这么多年书,学了那么多的经义典故,夸人而已,他一定做得到!
平常他是怎么骂人的,只要将那骂人的话语反过来就好了啊!
柳辞宇又将目光转向他惦念许久的谢深玄,认真询问:“那这位美€€€€”
伍正年不打算给他再胡言乱语的机会,急匆匆道:“这是新来的先生,姓谢。”
柳辞宇:“……”
柳辞宇头上飞快飘出无数跳跃的大字。
「哇!这就是整个太学都希望他别来的谢深玄啊!」
谢深玄:“……”
「听说他得罪过甲等学斋所有人的爹娘!」
谢深玄:“……”
「太可惜了,这么漂亮的美人,怎么就长嘴了呢!」
谢深玄:“……”
可恶啊!这人心里话怎么这么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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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深玄深吸一口气,快速移开目光,不再去看柳辞宇头上疯狂乱窜的太学密事,那上头全都是太学众人对他的怨恨,从太学内的先生,到某位学生的爹,柳辞宇似乎全都一清二楚,好像仅凭他一人,就掌握了太学内所有的八卦。
他人的恨意,谢深玄已经看得太多了,他不在乎这种事,现在诸野不说话,柳辞宇也闭了嘴,他终于可以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到书斋之内来。
他们在书斋外说话,用的声音又不小,书斋内的人早已注意到了他们,除了第一排睡得正香的那名学生外,几乎所有人都在好奇朝外张望,连汪退之都停了手中的琴,皱着眉朝外面看来。
谢深玄略微整了整衣冠,先同汪退之行礼,一句客气招呼还未出口,便见那汪退之头上也跟着冒出了一行字。
「短命该死的先生,正好配这群穷酸刁民的学生」
谢深玄:“……”
谢深玄将原要出口的话全都咽了回去,连微微作揖行礼的动作都一顿,而后略微挑眉,看向了面前的汪子退。
骂谁呢?
这人搁这骂谁呢?
敢当着他的面骂他的学生,是当他这个朝野闻名的骂神不存在吗?!
汪退之站起了身,朝外走来,摆着一副清高模样,略微同谢深玄颔首,算是见过礼,伍正年乐呵呵为他们互相引荐,而后又问:“汪先生,还有两名学生呢?”
这癸等学斋本该有八名学生,可就算算上迟到的柳辞宇,他们所见的不过也只有六人,而今是谢深玄第一日来此处上课,却有两人不知所踪,他们总该将这件事问清楚才是。
可汪退之微微一顿,似是略有些厌恶一般皱起眉,道:“不知道。”
伍正年只好继续和他的稀泥,为汪退之打圆场,同谢深玄说:“这……也许是……”
汪退之偏要补上一句:“一群扶不上墙的烂泥,来不来此,有何区别?”
谢深玄:“……”
伍正年急忙咳嗽一声,有些愠怒斥责:“退之!”
谢深玄却笑了。
“汪先生。”他轻声唤道,“先生这话又是何意?”
他温言软语开口,衬上那副桃花美人般的面容,竟令人心中一时有些难耐地轻悸。汪退之焦躁咳上几声,语调间有些轻微慌乱,道:“不过入学一年,便已全是负分€€€€”
谢深玄不紧不慢打断他,问:“学制虽已改革,可纸面上的分数,还不足以评定一切吧。”
汪退之:“我既能做他们的先生,自然也有资格评判他们。”
谢深玄似笑非笑说:“也对,既然您才学高,那骂几个不成才的玩意,倒也是天经地义之事。”
汪退之没想到谢深玄竟然会赞同他,他以往虽有些厌恶谢深玄,可如今看着谢深玄的面容,与那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竟也盛气凌人跟着点了点头:“反正他们年底便要退学回籍,那如今学与不学,想来并无区别。”
谢深玄却又与汪退之微微一笑,仿佛猛地想起了什么喜事一般:“汪先生,谢某想起来了,你我好像还是同年。”
汪退之又咽下一口唾沫,有些急切地点了点头。
“既是同年,又在太学相遇,倒也算是缘分。”谢深玄眉眼带笑,说,“若谢某没有记错,您当时可是三甲第七,这成绩可了不起。”
汪退之显然很喜欢他人奉承,更喜欢如这般美人的奉承,他不由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很是得意:“哪里哪里,谢大人客气了。”
谢深玄:“我是状元及第。”
伍正年心中一颤,觉得要坏事,他急匆匆去拉谢深玄的衣袖,想止住谢深玄的话,可谢深玄一向嘴快,他拂开伍正年的手,压着心中的怒气:“谢某既然能当状元,才学应当也在您之上,那自然也有资格评判您了吧?”
汪退之一怔:“我……什么?”
“哪来的烂人一个。”谢深玄再难忍心中对汪退之的厌恶,咬牙吐出一字,道,“滚。”
-
汪退之足过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挨了谢深玄的骂,正恼得想要回嘴,却见诸野站在谢深玄身后,目光如锋芒刺骨,阴沉沉扎在他身上,夹杂着再清晰不过的警示之意。
他不敢得罪玄影卫,到头来也只能恶狠狠瞪上谢深玄一眼,扭头便走,根本不敢有半句反驳。
谢深玄这才心满意足松了口气,伍正年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着急万分道:“谢兄,你怎么又骂人!”
谢深玄摸摸鼻子,道:“这也不算骂人吧?”
和他以往比起来,这已算得上是极为收敛了,不过阴阳怪气一句话罢了,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算是骂人呢?
可他这笑意不过维持片刻,待他回过身时,便见诸野正倚着路边的树,眯着眼盯着他与仓皇离开的汪退之,那神色阴沉晦暗,一面慢吞吞往手中的灰色小册子上记着什么。
谢深玄的笑容一瞬消失,他急匆匆看向诸野头顶,未见任何字迹,可他已没时间多想了,事到如今,他得亡羊补牢,先狠狠夸诸野几句再说。
“诸大人!”谢深玄急忙说道,“您不一样啊!”
诸野似乎被他突然大喊所惊,抬起眼来时,谢深玄仿佛从他眼中看见了一丝错愕。
“您若要参加武举,想必会得第一!”谢深玄口不择言,只能胡乱夸赞,“其他人怎么能与您相比呢!”
诸野:“……”
谢深玄清一清嗓子:“谢某一向觉得,诸大人向来行事果决,公正严明。”
诸野:“……”
谢深玄再笑:“若非有诸大人,玄影卫又怎会有今日成就。”
诸野:“……”
谢深玄认真抬头,看向诸野。
方才他刚从柳辞宇那儿学来了生动的一课,而现在,是时候将这纸上谈兵的理论,化为现实中的实践了。
“诸大人不愧是京中万千……万千……”谢深玄毫不犹豫便往下胡诌,“……万千官员的正义梦魇。”
诸野:“……”
谢深玄:“有诸大人,便是我朝之幸!”
片刻沉默之后,诸野又低下了头,撕掉了方才自己所记下的那一张纸页。
谢深玄松了口气。
夸人果然是有用的!如诸野这般油盐不进之人,都喜欢被他人奉承,那对其他人来说,这拍马屁的效用,只会反复加€€€€
等等,诸野怎么又提笔了?!
谢深玄自信的笑容一僵,不可思议般看向诸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