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谢深玄很€€惊讶。
他最初听诸野提起裴麟时,还以为在诸野眼中,裴麟差不多€€等€€于是他的弟弟,他对裴麟应当极为偏袒亲近。哪怕诸野同他提起过裴封河的信,他也€€觉得€€那只是裴封河心中的想法,裴封河是干得€€出这种事来的,他不觉得€€惊奇,可今日所见……竟令他觉得€€裴麟心中对诸野的惧意,已到了一种难以言明的程度。
诸野又看了裴麟几眼,每一眼望去,裴麟都要自觉调整自己€€的站姿,他的腰挺得€€越来越直,身形也€€越来越端正,就在谢深玄几乎以为诸野不会再开口说话时,诸野忽而便€€开了口,道:“这是谢先生。”
裴麟立马点头,摆出一副认码头拜大哥的架势,就差没€€直接给谢深玄跪下磕两个响头,猛然朝谢深玄鞠躬,大声道:“谢先生好!”
谢深玄:“……”
谢深玄将要出口的所有话语,又这么被堵了回去。
诸野似乎还想再同裴麟说些什么,可几人又听见一阵急促脚步,谢深玄回首朝学斋入门处一看,便€€见一名男子站在门外探头探脑朝内看。
他不认识此人,又见此人一身短打,看起来不像是太€€学内的先生,正想问此人有何要事,却已见着那人头上冒出了“该死的谢深玄”这六个大字来。
很€€好,是玄影卫的人,那大概是要来找诸野的。
谢深玄闭了嘴,瞥上身边的诸野一眼,诸野果真朝外走去,同那人走到院中,似乎低声说了几句话,而后便€€随着那人自此处离开。
诸野离开之后,伍正年也€€赔着笑同谢深玄告辞,他事务繁忙,实在没€€有时间在此处多€€留。至此,学斋内只剩下了谢深玄一名先生,待两人离去之后,方才还板正坐姿的裴麟登时便€€换了一副姿势,懒洋洋支着下巴趴在桌案上,耷拉着眼皮,似是又快困得€€睡着了。
他显然不怎么想要理€€会谢深玄,没€€有在课堂之上闹事,便€€已算是极为给诸野面子了,要想他在诸野不在的情况下主动听课?根本没€€有这种可能。
谢深玄看着他,免不了微微蹙眉,在心中思忖如何应对此事,一面先抬眸看向其余太€€学生,先介绍自己€€的身份。
“我想诸位已经知道我是谁了。”谢深玄道,“接下来,我便€€是这学斋的先生。”
学斋之内寂静无声,学生们大多€€还算乖巧,一并抬首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要出口的话。
年初小试一事,伍正年今日方才想起来要告诉谢深玄,学生们或许也€€还不知晓,谢深玄叹了口气,觉得€€至少应当先将此事告知众人,他勉强打起精神,道:“伍祭酒同我说过€€€€”
裴麟已走了神,从谢深玄站立这位置看去,正好能瞥见他小心翼翼将手深入怀中,自以为一切不为谢深玄觉察,从里头摸出了一个油纸包裹的玩意来。
谢深玄瞥了他一眼,裴麟有些警觉,飞速将那些东西藏到桌案之下,待谢深玄微微移开目光,他以为谢深玄不再看着他后,又偷偷摸摸地将那东西拿了出来,再小心翼翼解开外头包裹的油纸€€€€很€€好,谢深玄一眼便€€看见了里头包着的糖酥。
他大概明白€€了裴麟此举的目的,当年裴封河可没€€少干过这种事,谢深玄当然熟悉得€€很€€,学生们总是以为先生是看不见他们私下的小动作的,可殊不知以先生们站立的角度而言,他们一举一动极为清晰,裴封河当年因为此事,可没€€少挨过先生的戒尺。
谢深玄微微侧过身,再给了裴麟一些小动作的空间,从这个角度,他能用€€眼角余光看见裴麟,裴麟却会觉得€€他根本没€€有在注意他,至此,谢深玄方接着方才的话道:“二月月中时,你们需得€€经过年初小考。”
裴麟已小心翼翼将纸包完全打开了,他从中摸出了一颗酥糖,用€€书册遮挡住自己€€的脸,将那酥糖塞入口中,不动嘴地努力€€品尝,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谢深玄:“我并不知诸位的课业情况,先前那几位先生,似乎也€€没€€打算告诉我。”
咽下这颗糖酥之后,裴麟故意侧身,装出一副认真听谢深玄说话的模样,以书册挡住手中的纸包,将那酥糖往后递过去。
他身后坐着赵玉光,同裴麟不一样,赵玉光显然不敢在课堂之上做出这种事情,他将身体绷得€€极为板正,以此来拒绝裴麟的好意,可那食物的香气飘到他面前,令他禁不住咽了好几口唾沫,眼眸中写满了对糖酥的渴望。
谢深玄正好说完后半句话:“……正好能借这小考看一看你们的课业。”
他转过身,裴麟动作迅捷,瞬间将糖酥收了回去,压在书册之下,等€€谢深玄走到他桌案另一侧,他便€€又换了个姿势,故技重施,以书册挡住自己€€的手,把赵玉光拒绝的糖酥递到坐在他左侧的林蒲桌上去。
林蒲可不打算拒绝,这一套动作,他们显然已在之前其他先生的课上重复了无数遍,她€€飞快接过糖酥,趁着谢深玄垂下目光的片刻功夫,已将糖酥分€€给了自己€€身后的叶黛霜,而后叶黛霜再分€€了一部分€€给赵玉光身后的柳辞宇,柳辞宇则用€€书册挡住了那纸包,小心翼翼寻找着将这些糖酥递到另一排的机会。
谢深玄已说完了所有的话,反正除了赵玉光、帕拉与陆停晖三人外,这些学生似乎也€€不怎么打算听他说话,事情到这一步,他倒是觉得€€已差不多€€了,眼见着裴麟又从怀中摸出了个纸包,谢深玄轻轻叹了口气,终于打算点出此事,直接了当转过身,看向身后的裴麟。
“裴麟。”谢深玄忽而道,“糖酥的味道怎么样。”
裴麟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将纸包塞入怀中,他虽并不害怕谢深玄,可显然也€€担心这位新来的先生到诸野面前告状,难免显得€€有些紧张,一面匆匆移开目光,只当做自己€€没€€听到也€€听不懂谢深玄的话。
可他这幅故意装作不知的模样,对谢深玄可不会有任何用€€处。
对,谢深玄是没€€有管教过这般麻烦的学生,可裴麟这样躲避指责的人,他却是见多€€了,他最常打交道的就是皇上,谢深玄当面骂他时,十€€次里有九次他会刻意转移话题,亦或是假装自己€€未曾听见谢深玄的话,希望谢深玄能够发发善心,不要再这般揪着他。
可谢深玄是那种人吗?
不,他越躲,谢深玄骂得€€越凶。延杉艇
谢深玄面上带了几分€€温柔笑意,问:“好吃吗?”
裴麟:“呃……”
裴麟想编出几个借口,好应对过当下的局面,可他这一抬首,便€€见诸野已回来了,正负手站在外头廊下朝学斋内看,目光似乎停在了他身上,令裴麟登时绷紧脊背,只如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连脸色都苍白€€了两分€€,早忘了什么胡言狡辩,立即变成了听话的乖宝宝,谢深玄问什么,他便€€老实答什么。
谢深玄还不知诸野在门外,裴麟不回答,他倒依旧好声好气唤:“裴麟?”
裴麟僵硬点头:“好吃。”
谢深玄唇边的笑意更温和了一些,他像是并不因此事而生气,这多€€少令裴麟放心了一些,竟也€€咧开嘴同谢深玄笑了笑,那模样略有些傻气,看起来好像没€€有半点心眼。
谢深玄想,诸野说得€€倒没€€有错,裴麟的性格同裴封河没€€有半点相通,至少裴封河绝不可能露出这样傻乎乎的笑容,裴封河那心眼多€€的,狗进去都得€€在里面迷路打弯,还是他这个有些呆呆傻傻的弟弟比较可爱。
想到此处,谢深玄的态度不由更温和几分€€,问:“你很€€喜欢糖酥?”
裴麟:“……”
他有些呆怔看着谢深玄,这位新来的先生实在生得€€好看,那副美人面容,只消朝人一笑,他便€€觉得€€自己€€的心砰砰直跳,这样的笑容,谁都遭不住,也€€实在怨不得€€诸大哥会……
等€€等€€,裴麟好像想起来了。
怪不得€€他老觉得€€那位传闻中要来太€€学执教的先生的名字有些耳熟,谢深玄……那不是谢家€€的小少爷吗?!
他脑中隐隐绰绰想起兄长曾同他提起过的京中八卦,兄长说,谢家€€的这位少爷,性格和容貌没€€有半点关联,一张嘴便€€要人命,也€€不知诸野究竟是看中了他什么地方,才能这般念念不€€€€
“裴麟。”谢深玄微微弯唇,笑吟吟开口唤他,“你怎么又发呆了?”
“……喜欢。”裴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纠正自己€€的措辞,“所有零嘴我都喜欢。”
谢深玄颔首,眉目间似乎还带了些鼓励他继续说下去的神色。雁姗庭
单纯的裴麟,果然被鼓励到了。
“先生应当知道吧,京中有好几处铺子,卖的小零嘴都很€€不错。”既然谢深玄没€€有一点要责骂他的意思,裴麟便€€大着胆子打开了话头,“城东徐记的桂花酥,城北昌聚丰的糖蒸酥酪,还有长平街千仁斋的酸梅汤与仙草冻……”
“好。”谢深玄截断裴麟的话,道,“那回去写篇文章吧。”
裴麟一怔:“……文章?”
谢深玄对他微笑:“你不是很€€喜欢吃吗?”
裴麟:“……”
谢深玄:“这么热切的爱,总可以化€€作文字,好好表达一番吧?”
裴麟:“我……先生……”
谢深玄已合上了手中的书册,回首瞥见诸野便€€站在外头,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一分€€,再看裴麟呆怔不解,全然不知眼下究竟是何等€€状况,他心中只觉愉悦。裴封河同赵瑜明胡言乱语,害得€€他昨日到那般可怖的境地,那到了今日,他在裴麟身上将此事报复回来,想来也€€没€€什么问题。
他这人锱铢必较,裴封河人在边关,皇上又总是偏袒他,年末宫宴裴封河回京之前,他找不到半点报复机会,可裴麟就不一样了。
裴麟在他的学斋内,而他多€€少也€€得€€在太€€学待上一年,裴封河铆着劲给他下套对吧?他今年必然狠狠给裴麟开小课,让孩子有读不完的书和写不完的作业!
反正裴麟这成绩,本来就需要“特殊照顾”,他这可是为了裴麟好,略微夹杂了一些公报私仇的“私心”,反正裴封河是绝对不可能从此事中挑出刺来的。
“刚刚吃了这糖酥的,都回去写篇文章。”谢深玄说道,“诗词歌赋,喜欢什么文体都可以,我没€€有要求。”
几名学生都呆怔原处,险些就拿到糖酥的帕拉惊险拍着胸口,庆幸自己€€逃过一劫,而柳辞宇小声嘟囔,轻声抱怨,喃喃道:“我只是接过来而已,我可没€€吃……”
谢深玄没€€有听见,听见了也€€当做没€€听见。
“写完之后,都交给裴麟。”谢深玄将目光转向裴麟,“裴麟,我听诸大人说,你就住在长乐街侧?”
裴麟欲言又止,想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可学斋外的诸野听闻谢深玄提到了他的名姓,不由微微抬眼,认真朝学斋内看来,吓得€€裴麟一缩脖子,不敢言语,只能乖巧点头。
“离我家€€很€€近。”谢深玄再度对他微微一笑,道,“收齐了一块送到我家€€中来。”
裴麟:“……”
谢深玄的笑容,在裴麟眼中,终于完全变了样。
若说片刻之前,他还觉得€€谢深玄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的话,那此时此刻,这笑在裴麟眼中,便€€几乎如同带着无数的阴谋与算计,简直写满了成年人的肮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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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谢深玄倒是没€€怎么给学生们讲课。
伍正年同他说过,二月的小考就在这几日,太€€学内的其他先生不肯理€€他,没€€有一人来同他说明学生们的课业究竟已上到了何等€€地步,他也€€只能询问学生后再做决定,听说《书经》讲了一半,他便€€顺着这一半接着往下讲去。
可在他看来,学斋中这几名学生,似乎只有赵玉光在认真听课,方才还算认真的陆停晖趴在了桌面,虽还清醒,可面色苍白€€,似是有些身体不适,他低声问询,陆停晖却又摇头摆手,不愿承认,而帕拉大概觉得€€自己€€在听天书,谢深玄每多€€说一句话,他头上便€€多€€一个疑问,谢深玄觉得€€自己€€若是再多€€说上几句,那帕拉大概就要晕了。
其余之人,显然也€€不曾好到哪儿去。
所有人都心不在焉,压根没€€将心思放在此处,谢深玄提醒数次,他们也€€不曾回神,既是如此,那无论他再如何多€€言,想必都不会有什么用€€处。
不过无妨,小考之前,他还可以忍耐。
今日课毕,到了下午,谢深玄收拾完东西走出学斋时,一眼便€€见诸野还在外面等€€他。
他以为诸野有事要寻他,心中略有些紧张,可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在昨日的尴尬之后,他实在有些难以与诸野相对,如今诸野只是站在他身前,他都有些难抑心中紧张。
“诸大人,还有事?”谢深玄小心翼翼看了看诸野身后,先前来寻诸野的玄影卫已经离开了,今日学生们也€€没€€有武科课程,可诸野依旧留在此处……谢深玄想来想去,也€€只能得€€出诸野或许有事要寻他这一个可能。
诸野摇了摇头,道:“我送你回去。”
谢深玄一怔,几乎要觉得€€自己€€是听错了,他愕然看向诸野,好一会儿才勉强道:“……送我?”
诸野并不直视谢深玄的目光,他沉着脸点了点头,等€€了片刻,谢深玄没€€有接话,他便€€又低声:“或许还有刺客。”
这显然不算是个好借口,如今可是白€€日,他们走的又是京中的大道,想来没€€有什么刺客会如此猖狂,更不用€€说玄影卫还在谢府之外留了两名护卫,如此庇佑,只要谢深玄不出京城,他可不觉得€€自己€€会出事。
诸野见他不说话,又冷淡解释:“顺路。”
谢深玄:“……”
这的确是最合适的理€€由,连谢深玄也€€难以反驳。
诸野:“走吧。”
谢深玄在他身后小声嘟囔:“才什么时辰,你现在就下值。”
诸野:“……”
谢深玄:“你们玄影卫是没€€有公务吗……”
诸野:“……”
谢深玄:“太€€学生下课早,玄影卫回家€€也€€这么早。”
诸野顿住了脚步。
谢深玄:“我朝要亡。”
诸野:“……”
诸野回过眸,微微蹙眉,唤:“谢大人。”
谢深玄立即挺直身子,面上习以为常一瞬绽开灿烂笑意,三步并做两步飞快追上诸野脚步:“来了来了……有诸大人保护我,谢某真是三生有幸啊!哈哈!”
诸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