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深玄本还未注意裴麟在说什么, 他只是€€想走到门边,将安平公公唤过来,请方€€才为他诊治的那名太医过来看一看诸野的伤, 可€€裴麟这么一句话说完,伍正年也不由探头朝此处看了过来,
裴麟又道:“看着这么深, 也不像是€€利器所伤€€€€”
他忽而又触及诸野的目光, 不由略一瑟缩,将盯着谢深玄的目光收了回去,可€€就这么一眼, 他忽地又想起诸野身上好像也有类似的伤疤来。
这伤痕就在诸野颈后偏下的地方€€,可€€诸野平日总将衣领拉得很紧, 那伤疤有€€衣领掩盖,便不露半点端倪, 若不是€€相熟之人不可能看见。可诸野在长宁军中待了那么多€€年, 总有€€穿些宽松衣物的时候, 裴麟是见过那伤痕的,他记得自己€€当初好€€奇,问过兄长,可€€裴封河让他自己去问诸野,他便不敢开口,一直忍到了今天。
不行€€,他忍不下去€€了。
这伤痕看起来同谢深玄身上的伤一模一样, 这谁能忍住好€€奇不问啊!
裴麟鼓起勇气,小声说:“哎呀, 这伤疤和诸大哥身上的好€€像。”
他说完这话,诸野还来不及瞪他, 伍正年已自他身后探出头来,好€€似在那一瞬嗅到了什么了不得八卦的气息,朝着两人看去€€,目光飞速一扫,将两人身上的伤痕收入眼底,不由便跟着裴麟一块点头,道:“是€€啊,真€€有€€些像!”
裴麟摸摸下巴:“难道是€€烧伤?”
这是€€他能想出最合理€€的猜测,谢深玄又不是€€武将,谢家养尊处优长大的小少爷,平日实在鲜少有€€受伤机会,能同诸野一道伤着的,大概也只能有€€失火了。
他们这一连发问,诸野神色不佳,裴麟便觉得谢深玄大概也不会愿意回答,可€€不想谢深玄微微抬眸,先看向诸野颈后的伤处,略微沉默,在众人都发呆等着他回应时,他竟下意识伸出了手,摸了摸诸野少年时在脖颈上留下的旧伤,道:“这么多€€年了,这处伤疤倒还未曾淡掉。”
诸野噌地往后退了数步,险些将身后的椅子都撞倒,将众人吓了一大跳,而后他大约见着此刻还有€€这么多€€人在场,他实在有€€些失态,这才勉强敛容正色,摆出一副比平常还要严肃的表情来,谢深玄这才有€€些失笑,清清嗓子,回答了裴麟的问题,道:“野犬咬伤罢了。”
裴麟更惊讶了,他本来就不太会察言观色,一点没感觉诸野瞪着他的目光中带着万般杀意,此刻好€€奇心早已占据了上风,他迫不及待追问:“啊?咬伤?啥时候的,这么久了还没好€€啊?”
诸野:“……”
“已有€€七年了。”谢深玄笑了笑,竟难得好€€脾气一一回答,说,“野犬拖拽,伤口太深,这伤大概是€€一直都要在了。”
裴麟点头:“哦,那就是€€诸大哥来长宁军那一年啊。”
伍正年在他身边用力清嗓子,裴麟这才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废话太多€€,谢深玄看起来虽然不怎么在意,可€€诸野的神色却不怎么好€€看,他若是€€再多€€说几句话,今日他离开画舫后,保不齐便要被诸野拖出去€€揍上一顿了。
裴麟乖巧闭嘴,板直了站姿,用力朝着诸野和谢深玄无辜眨眼,认真€€说:“先生,没事了,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好€€奇的。”
话说到此处,他显然已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求助般看向伍正年,伍正年看不下去€€,他清了清嗓子,说:“谢兄,你要找太医对吧,我们替你出去€€叫他。”
说完他便拖着裴麟往外走,裴麟登时觉得自己€€好€€像见着了浑身散发柔光的救星,毫不犹豫跟着伍正年朝外跑去€€了,绝不在此处多€€留片刻,又贴心为谢深玄和诸野两人带上了门,令此处屋中只留下诸野与谢深玄两人。
屋中静了片刻,诸野才闷声说:“此事……是€€我的错。”
伍正年去€€替他们找太医了,谢深玄便又缩回了那座椅上去€€,下意识问:“什么?”
诸野垂下眼睫:“不会有€€下一次了。”
谢深玄:“……”
他不知诸野指的究竟是€€今日落水,还是€€当年野犬遇袭,他蹙眉想了片刻,未有€€结果€€,又抬眸小心翼翼盯着诸野看了好€€一会儿€€,方€€才续上诸野的那句话,试探着说:“我现今都绕着狗走。”
诸野的神色,好€€似更黯淡了一些。
“我娘后来又养了两只哈巴犬,体型虽小,但€€果€€然还是€€太可€€怕了。”谢深玄说道,“远远看还行€€,若是€€凑近了,还是€€有€€些吓人。”
诸野:“……”
“放心,不会有€€下一次了。”谢深玄又说,“我再也不会靠近狗了。”
他看诸野沉默不言,还垂了眼眸,谢深玄不由再清一清嗓子,说:“诸大人应当不怕狗吧?”
诸野心情复杂,摇了摇头,谢深玄便又笑,说:“那往后我若见着狗,来寻诸大人便好€€。”
诸野一怔,正不知如何回应,谢深玄却已觉得自己€€这话听起来有€€些古怪,自己€€否定了自己€€这说法,再改口以极低的声音小声道:“你若能陪着我,那我大概也不会怕了。”
可€€说完这话,他自己€€都觉得不对劲,生怕诸野又同当年一般,他说得直白便要避闪,他只好€€讪讪笑上一声,略有€€自嘲道:“不过想来你我二人平日都无空闲,大概也不会有€€这等机会。”
说完这话,他又觉得这太医怎么来得那么慢,这么长时间过去€€,竟还不见踪影,他又想避开眼下的尴尬,正欲落地朝外行€€走,伍正年却已带着太医回来了。
太医看了看诸野的伤情,便着手准备为诸野替换药物纱布,谢深玄在旁看了一眼,这伤口的情况比他所想得要好€€,至少早已结痂,只是€€那湖水太脏,太医便还是€€决定要重新清理€€包扎,一面€€道:“诸大人,您这伤可€€千万再不能开裂了。”
谢深玄微微一顿,只听着了这太医言语中的那一个“再”字,他想着诸野向来不怎么在意自己€€的身体,听这太医所言,诸野这伤在那之后难道还裂开过?
谢深玄不由追问太医,道:“他这伤口还崩裂过?”
太医同朝中其他人一般,见着谢深玄便觉紧张,连说话都禁不住打磕巴,战战兢兢答:“诸……诸大人的伤……”
诸野看他一眼,他倒吸口气,显然也不怎么敢得罪玄影卫,诸野这意思€€是€€让他不要多€€嘴,他便更不敢说话了,连为诸野处理€€伤口的速度都快了许多€€,见谢深玄还看他,他也只能憋出一句:“谢大人,您……您还是€€去€€问贺太医吧!”
反正贺长松和谢深玄是€€一家人,谢深玄对他总该会客气一些,他们这一家人的事,他才不要瞎掺和。
这太医心中的惊惧几乎一字不落全都在他头上出现了,谢深玄沉默不言,也不打算继续为难他,等太医为诸野重新包好€€伤处,诸野将外衣穿好€€,他想说话,张口却抑不了咳嗽了几声,若说方€€才是€€与诸野靠得太近而觉得面€€上发热的话,这回他倒是€€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要再发烧了。
太医本为他们准备了驱寒的姜汤,谢深玄喝了两口,这头疼却仍旧没有€€半分缓解,此刻他只想早些回家,缩到被窝中去€€好€€好€€睡上一觉,祈祷今日这落水不要再令他犯病,他想去€€太学上课,他真€€的不想再闷在家中修养了。
可€€临要离去€€,他们这才发现了新问题,安平公公出宫时多€€准备了几套衣服不假,可€€他却忘了多€€备上几双鞋子,谢深玄实在不想重新踩回那湿透了的鞋子中去€€,却也不能直接这么裸足走到外头的马车上,他只好€€深吸口气,正准备面€€对冰凉湿透的鞋,诸野却忽而起了身,说:“我带你出去€€。”
谢深玄一怔:“……你带我?”
话音未落,诸野已伸手揽了他的腰,轻轻松松将他抱了起来,谢深玄吓了一跳,先惊慌道:“你的伤€€€€”接着又想起此处这么多€€人看热闹,他也不是€€刚刚才从湖中被诸野捞起来,若是€€离开时他还得靠诸野抱出去€€,那这脸他可€€是€€真€€的要丢大了。
“不必如此!”谢深玄满面€€通红,“我自己€€走便好€€!”
那太医倒还紧张瞟了诸野与谢深玄一眼,权衡了一下得罪玄影卫和得罪谢深玄的利弊,而后方€€说:“谢大人像是€€已有€€些发热,还是€€……还是€€莫要再沾这湿鞋了吧。”
裴麟站在门边,他看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向来不会多€€想,只是€€附和着太医的话语不住点头,道:“是€€啊先生,您这么容易生病,别再发烧了。”
谢深玄:“……”
太医:“谢大人放心,诸大人的伤口已然结痂,快要痊愈,不可€€能这么轻易便裂开的。”
裴麟:“对啊先生,诸大哥没有€€那么脆弱的。”
谢深玄:“……”
他仍是€€想要下来自己€€走,伍正年缩在一众人身后,到了此时方€€才小声嘟囔上一句:“哎呀,若是€€再发烧休息,这又得大半个月过去€€,学生们这成绩……”
谢深玄如今最听不得的就是€€学生们的成绩,裴麟和帕拉那负分,他看一眼便觉得心中绞痛不已,他自己€€也着实没想到,自己€€这才病好€€回了太学一天,第二日竟然便落了水,他可€€不希望自己€€再生病了,而今已是€€三月,今年他只剩下九个月时间,若是€€再病上大半个月……他回太学时,看到的大概便是€€学生们负二十分的成绩了。
他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不过是€€今日丢脸一些,他觉得自己€€应当还可€€以忍受。
于是€€谢深玄深吸了口气,以极小的声音,颇不自在开了口。
“……那就劳烦诸大人送我回马车内了。”谢深玄小声说道,“抱着有€€些丢人,能不能换成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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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卫延偷偷摸摸躲在画舫二层的雅间内,小心翼翼朝着外头张望。
方€€才有€€人来同他通报,说谢深玄已经要走了,这小子大概真€€是€€冻傻了,到现在也没打算来骂他,晋卫延非常满意,可€€他又不知谢深玄是€€不是€€真€€的已经离开了,他可€€不想直接撞到谢深玄面€€前,平白为自己€€惹来一顿骂。
而后他便看见了诸野将谢深玄背上马车的身影。
他稍顿片刻,睁大双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站起了身朝外看,又怕谢深玄发觉他所在,那动作鬼鬼祟祟,实在不像是€€一国之君该有€€的举止,身后同他一道外出游湖的皇后好€€奇看了他一眼,尚且来不及多€€问,晋卫延已倒吸了口气,道:“看来今年……裴卿要赌赢了。”
皇后:“嗯?赌?你和裴将军要做什么?”
晋卫延又倒吸了口凉气,不住摇头:“没什么没什么,喝茶喝茶,哈哈,今日这天色可€€真€€不错呀!”
……
唐练忙得焦头烂额。
皇上溜出宫游湖便已让玄影卫很为难了,圣驾出宫,最重要的便是€€安全,以往总有€€诸野伴驾,他身手极好€€,有€€他一人在皇上身边便已足够了,没什么刺客能绕过他行€€刺,可€€不想今日诸野告假,皇上说诸野难得请一日假,便随了他去€€,这就苦了唐练,想方€€设法设了层层护卫,终于才觉得放心满意。
可€€他们出宫还未过多€€久,便听闻谢深玄遇刺了,虽说这凶徒的目标并不是€€皇上,可€€这也说明附近有€€恶徒出现,玄影卫当然不得不防,于是€€他又带着人将东湖沿岸全都搜了一遍,累得腿软,刚刚回到这画舫边上,看着那几名眼熟的癸等学生站在岸边,洛志极与裴麟都在朝着一辆马车张望,他不由也跟着转过目光,好€€奇朝那处多€€看了几眼。
他看着诸野背着谢深玄到马车旁,扶着谢深玄上了马车,而后才好€€似松了口气,打算去€€寻他的马,可€€他在马车边上站了片刻,同马车中说了几句话,唐练便见着那马车内伸出一只手,直接拽着诸野的衣襟,将诸野直接扯上了马车。
唐练猛地倒吸了口气。
玄影卫全都站住脚步,僵在原地,满是€€惊诧,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唐练喃喃低语,小声念叨,道:“……我不会见着真€€的了吧?”
旁边不开窍的玄影卫讶然询问:“这……大人,见着什么真€€的了?”
“玄影卫平日那么忙,朝中人又都万般惧怕指挥使。”唐练抹抹眼角,甚是€€感动,“真€€好€€啊,煞星自有€€煞星收,他两若能凑在一道,便再也不必去€€祸害其他人了啊!”
另一名玄影卫挠挠脑袋,小声说:“他两凑在一块,才真€€是€€要祸害了朝中所有€€人吧。”
唐练:“啊?这怎么说?”
“咱们的典籍司。”那玄影卫不安说道,“加上谢深玄的折子与嘴。”
唐练:“……”
唐练又倒吸了口凉气。
第113章 风寒
谢深玄缩在马车一角, 心中有些说不出懊悔。
方才诸野在马车外同他废话€€,说要骑马送他回家,以€€免路上再生事€€端, 可他想诸野方才同他一般,也跳进了那湖里去, 头发和鞋袜可全都湿透了, 就算诸野的身体比他要好, 可若在外头再骑马吹一吹风,只怕铁打的身子都要扛不住。
于是他脑子一热,直接便伸了手, 扯着诸野的衣服,将诸野拽上了马车。
诸野显是被他吓了一跳, 呆怔着被他直接拖上了马车,还来不及询问, 谢深玄已见着外头小宋在憋笑, 他一把放下车帘, 瞪了诸野一眼,令他不要废话€€,而后€€方隔着那帘子,强作镇定吩咐小宋,道:“诸大人的马,让玄影卫带回去吧。”
小宋:“少爷放心!我现在便去同唐大人说!”
谢深玄仍觉得有些不自在:“这么€€点小事€€,没必要告诉唐大人吧。”
“平常是没必要。”小宋忍着笑说, “可唐大人就在几步之外哎。”
谢深玄:“……”
小宋:“哇,他还带了好多玄影卫, 是去搜查刺客刚回来吗?”
谢深玄:“……”
小宋:“少爷你等€€等€€,我去同唐大人说完此事€€再回来。”
谢深玄:“……”
谢深玄缩进马车一角, 抬手掩面,觉得往后€€就算皇上允他回朝,他大概都没有脸面去见那些玄影卫了。
过了片刻,谢深玄才勉强将手放下,小心翼翼看了诸野一眼。
今日他从€€家中带来的马车比平常要大上许多,于是诸野木木坐在离他稍远一些的地€€方,将双手放在膝上,可没有半点要嘲笑他这丢人言行的意思,而诸野今日这坐姿实在分外乖巧,像是已不知该将自己的手往哪儿放了,谢深玄这才意识到诸野平日总是随身携带的长刀不知去了何处,他手中空荡荡无一物,就算想寻件物事€€排解心中紧张,他都不知究竟该从€€何处寻起€€。
好,诸野看起€€来比他还慌。
谢深玄放下了自己的手,端正坐姿,清一清嗓子,问:“诸大人,您的刀呢?”
诸野竟也跟着重复:“我的刀呢……”
谢深玄:“……您不知道您的刀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