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殿试上惠承帝对谢恒格外注意的事,在场的人就算不是亲眼瞧见的也都有所耳闻,再看现在陛下的反应,开席到现在第一个单独问话的就是这位探花郎,可见陛下对其果然十分重视。
“这么看探花郎还真是个极重规矩的人。说起来那日殿试时,朕就觉得探花郎十分沉稳,就算朕站在探花郎身边看着,也不见探花郎斜视半分,眼睛就只盯着自己的考卷,这份定性也非常人所能比。难得探花郎年纪轻轻就能这般沉得住气!”
边上福公公听这话也想笑,陛下这是又高兴探花郎年轻沉稳,又觉得自己对探花郎的影响不够大呢!
别看现在皇帝是开玩笑的口吻,但如果真不假思索随性回答,可说不准就有哪句话触怒龙颜。“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一点没错,上一刻还能相谈甚欢,下一刻就可能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话就被叉出去了。
这要是在琼林宴上被叉出去,这辈子的仕途也就算是到头了。
谢恒面不改色十分镇定地说:“考试规定就曾言明,不论是在答题过程中还是答题之后,都不可左顾右看,如非必要也不能打扰考官。能得陛下驻足学生心生欢喜,也多有惶恐,但学生是个守规矩的人,自然要按照规矩办事。也就不敢在那时候窥视陛下龙颜,只想着定要给陛下呈现一份最好的答卷,以报答陛下看重。”
这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还不知道,在未来,谢恒的这句“我是个守规矩的人,自然要按照规矩办事”会在日后成为一句名言被不断翻出来,以证明这位权倾朝野的第一佞臣当初是如何的睁眼说瞎话。
当下惠承帝确实被谢恒的话给哄得心花怒放,有什么比自己看重的人才还这般尊敬自己知道顺着自己更让人高兴的?
惠承帝最头疼的就是那些有办实事的本事但是又总爱直言顶撞他的朝臣,正事上用的上他们,而他们偶有顶撞也算不得大不敬,可又实在闹心。这样的朝臣惠承帝就算任用,却也只会派给他们差事,办好了赏些金银器物,升官什么的是不可能的。在现在的位置上都能这样顶撞自己了,再升官还得了?那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这回遇上谢恒,惠承帝心里是真舒坦,又有本事又会来事还知道顺着自己,要不是被那几个副考官拦着,高低也得给他整个榜眼。探花的名次还让惠承帝觉得委屈了谢恒呢!
“你那份考卷朕很满意,不过写得也不是很详实,具体的施行步骤你可有章程?”
“回禀陛下,殿试时因受篇幅限制,学生确实只写了个大概。不过学生回去之后又重新写了一份,是在原稿的基础上详尽了一些相对具体的安排,正好学生也带了过来,陛下可要过目?”
惠承帝激动的屁股都往前挪了两下,“快快呈上来!”一边说着还一边对身边的福公公比划着。
福公公赶紧下去,接过谢恒从怀中掏出来的文稿,又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谢恒的表情,心中明白这位探花郎看似随意,实际上却是有备而来。
惠承帝拿到文稿后就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越看脸上的表情越激动,那嘴角不断放大的笑意更证明了他对这份文稿的满意程度。
这份文稿不但将他心中所想都呈现了出来,在具体的实施安排上也是按部就班有条不紊,一定能在最大程度上降低地方的反弹,还能最快见到效果。
这个“布政司”的官职设置的极好,算是给地方一个缓冲适应的时间,说是帮衬地方官员提高效率,但实际上是在逐步统管地方的民政和财政。
待到布政司运转正常地方也习惯之后,其上再设置各路转运使进一步对接朝廷,实际上便是将从布政司掌控的税收中大部分转运中央,如此不但能解决惠承帝最在乎的问题,还能逐步消除地方割据的物质基础,简直不能再好!
第一百零三章 投笔从戎
惠承帝兴奋不已,真是恨不得现在就立刻结束琼林宴,带着这份文稿叫上谢恒和其他心腹大臣一起到御书房去好好商议一番,尽快将相关安排落地执行。
不过好在惠承帝还是有数的,知道这对于每个进士而言都十分重要的琼林宴不能就这么中途结束,再说也确实不差这么一时半会的,还是让人家好好享受享受。
下面众人将惠承帝的表情收入眼中,再看向谢恒时又各有深意,但都明白这个谢恒是真要一步登天了!
“好好好,非常好!”惠承帝十分直白地夸奖,毫不掩饰自己对谢恒的欣赏看重,“我大瑾国真是又要多一位国之栋梁了!”
谢恒也松口气,虽然知道自己的看法十有八九会被惠承帝采纳,但未得到确切结果时还是稍有些忐忑,毕竟他在历史上惠承帝原本颁布的政策基础上做了些改动。
虽然现在看着好像不是很显,但等后面实施的时候就会发现税转运中央之后,经户部、三司使共同管理调度,那么这些钱财的收支就会变得更加透明,到时候太子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把户部当成自己的钱袋子,想搂钱就搂钱,而到时候的各种账目明细也会让皇帝更加直观地看到这些税收到底有几成用于军需。
时间一长,皇帝就是反应再迟钝也会知道从前兵部和户部根本就是在欺上瞒下。
谢恒铺垫了那么多,可不是真正为了给惠承帝排忧解难为其揽钱,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将军,为了边境浴血奋战却连军需补给都不能被保证的将士们。
谢恒谢过了惠承帝的夸奖,又回答了几个问题,惠承帝都十分满意,又让福公公赐酒。
谢恒之前答应过宣景他不在的时候尽量少饮酒,今天也是如此做的,只不过陛下赐酒实在不能推辞,谢恒还是喝了满满一杯。好在他之前没怎么喝酒,还吃了不少饭菜垫胃,这会喝了一杯也不至于醉倒。
酒过半酣,如此枯坐也没什么意思,歌舞也看得差不多了,惠承帝心情也好,便提议带着文武进士们一同游园赏景。
虽然游园赏景本来就是琼林宴的一部分,但以往琼林宴皇帝都不会留到这个时候,大多数情况下也就是露个脸讲个话就完事了。后面便是由其他大臣们与新科进士们同乐。会武宴更是如此。大瑾国本就重文轻武,会武宴上皇帝露个面就走,惠承帝也不喜欢舞刀弄枪那些,切磋什么的也看不懂,最多就看个热闹,也就更没兴趣,更不可能留多久。
这一次惠承帝将琼林宴和会武宴合并到一起,原本就打算一定要多留一会,又因为谢恒的文章而发自内心的高兴,自然更有心情,就是对着那些武进士也十分和颜悦色,特别是阮时衡,惠承帝也夸了许久。这其中固然有惠承帝对阮家的看重,却也让一众武进士们觉得心里平衡了不少。
琼林苑作为皇家园林,十步一景,其瑰丽繁华自不必多形容,谢恒在现代没有见过真正的琼林苑,就是从一些史书古籍的描述中窥见一角,还有就是在那些参加过琼林宴的文人墨客的诗文描述中,也呈现出了一个体现泱泱大国国力强盛的园林盛景。
直到亲眼看到,谢恒才发现古人的描述所言非虚,甚至都还不足以形容他亲眼所见的琼林苑的奢华。
谢恒知道古时候很多朝代都喜欢以修建皇家园林来作为彰显国力的一种方式。有他国来使时,皇帝和朝臣们也会带着使者参观皇家园林,让使者领会到他们大国的丰厚财力和工匠们巧夺天工的技术,这些都是展现国力的一种常见形式。
这种做法也不能说不对,毕竟就算是在现代,衡量一个城市的等级,看这个城市是否发达,基础建设、地标建筑这些也都是必要的考量。
可谢恒想着,即便是要彰显国力,一个琼林苑也没有必要奢华至此,特别是一遇到跟军需有关的,朝廷就他妈的开始哭穷!
一想到边境的将士们前要奋勇杀敌,后要为五斗米劳作,他还听陆潇和胡靖说过将军曾在天寒地冻之际冒着风雪带他们去漫山遍野的挖野菜!因为粮草不够,而那时候边境百姓们自己都生活艰难,根本没有余粮卖给军队,将士们饿得面黄肌瘦,还病倒了一大片,宣景将自己的冬衣给了生病的将士,在冰天雪地中穿得那样单薄去挖野菜!
他的将军又不是王宝钏,凭什么要受这份罪?!
谢恒当时心疼得眼睛都红了!
再对比眼前的奢华,谢恒半点没有心情欣赏。
阮时衡正在跟郭嘉说话,一转眼看到谢恒似乎兴致不高的样子,表情有些难看,还以为是谢恒的身体一直不大舒服,再被皇帝赐酒之后就更不舒服了,还不好意思说,便两步走过去关切地问道:“谢公子身体还是不适?”
谢恒摇头:“没有,只是稍微有些累了。”
阮时衡皱眉,“身体不舒服觉得累也正常,要不要跟陛下说一声?陛下欣赏你,知道你身体不适断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介怀。”说完又补充一句,“我可陪你同去。”
谢恒笑了笑:“多谢阮公子关心,不过我真没事。”
阮时衡还是不大放心,但看谢恒也是倔脾气,知道自己再多说也没用,便道:“那好,不过你也不要硬撑,实在难受一定要说出来。”
谢恒点头:“好。”
嘱咐完谢恒,阮时衡才又走到一旁继续去跟郭嘉说话。
谢斌走在谢恒身边,犹豫再三问道:“你跟阮时衡认识?”
谢恒想起上次郭嘉来找他时寇越他们也是这样问的。
“不认识,一点不熟,今天第一次见面。”
谢斌皱眉:“这就奇怪了,我看他跟你好像十分熟悉的样子。对你也格外关心,不像是第一次见面。”
谢恒无奈一笑:“谁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我是没有见过他。”
荣启一直在惠承帝边上,但也有分出精神来注意谢恒那边的情况,瞧见刚刚那一幕,不禁挑了挑眉。看来之前让郭嘉去看谢恒的还真是阮时衡,可两人此前从未有交集,瞧着谢恒也是一脸懵,完全不知道阮时衡的这股热情亲近之意是打哪来的。
想了想,荣启便趁着皇帝和别人说话的功夫,慢慢看似不经意地晃悠到阮时衡身边。
“小师弟,恭喜啊!”
阮时衡对荣启行礼:“师兄。”
边上郭嘉见荣启应该是有些话想单独跟阮时衡说,便识相地行礼后退至一旁,与其他人闲聊。
荣启骚包地摇晃着扇子:“我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的师兄弟中还真有人走了武将的路子,还记得当初你跟老师表明态度时可着实把老师气得够呛。”
阮时衡低头一笑,也像是在回忆自己当初的坚持和固执,眼中没有丝毫后悔之意。
“还要感谢当初荣师兄替我在祖父面前说话,没有荣师兄帮我,祖父没那么容易松口。”
荣启摇扇一笑:“我倒是想居功,不过也不能完全这么说。你的脾气老师和师兄都知道,当时也是确实生气才说什么都不肯松口,毕竟你天资出众,老师一直希望你能走他的路子,看你半路投笔从戎他不生气就怪了。但也正因为老师了解你,知道你不是意气用事的性子,既然这般决定便是没有回转的余地,所以最后才借了我的劝说做台阶下罢了。有没有我他终归还是会同意的。”
阮时衡看了一眼荣启,他这位总被祖父和父亲挂在嘴边才华横溢的师兄,总感觉如今的师兄跟从前相比有了些变化。
“我听父亲说,年前朝廷决定与南蛮和亲时,师兄曾与祖父有过争执。”
荣启夸张地瞪大眼:“师兄可真是会抬举我,我哪里有那个胆量跟老师争执?不过是我说的一些话老师不太赞同,点了我两句,我面上不说什么但心里不以为然罢了。”
阮时衡:……荣师兄还是有一开口就让他接不上话的本事。
在朝堂之上荣师兄就不畏得罪人,私下说话也还是这么耿直,也只有荣师兄会把阳奉阴违说得这样直白通透。
阮时衡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走在大前面听着左右朝臣拍马屁的惠承帝,微微垂首:“其实我也不赞成和亲,我还找过祖父,想让祖父去劝劝陛下。陛下一向倚重祖父,他的话陛下总会更能听得进去。但……”
“但老师把你数落了一顿是不是?”荣启毫不客气地笑了一声,一扇子轻轻敲在阮时衡脑门上,“你明知道以你祖父的性情会如何,还非要不死心去尝试,活该被数落。”
阮时衡不服气,揉了揉脑门说:“那荣师兄也一样了解祖父,当初不还是拖着病体去找祖父?我知晓荣师兄就是明明心里清楚,但为着一丝希望还是要去尝试,我跟荣师兄的想法是一样的。”
第一百零四章 一见钟情?
荣启哼了一声,“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至少我没跟你一样挨教训。小小年纪的,天天沉着一张脸装老成,看人家郭嘉比你大一岁瞧着都比你年轻有活力!你当初弃文从武就是因为对朝政失望,也对你的祖父和父亲失望是不是?”
阮时衡头垂得更低了,“时衡不敢。”
还不敢?听听这言不由衷的语气。
荣启叹气:“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就这样选择弃文从武,何尝不是一种逃避?正是因为朝中风气不佳,才更加需要你这样能坚守本心之人。若是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你即便日后从军,所能感受到的也是更深的无力,到时候你也会更加身不由己却毫无办法。”
阮时衡抬头,神色微动:“师兄……”
荣启脸上一片正色:“你且想想昭武将军,想想当初卫老将军的死讯传来之时那场朝堂争辩,你应该也有渠道知晓。身为武将,官职升到昭武将军这一步,不说顶天也差不多快到头了,可当时情形如何?面对太子和三皇子,面对那些急于顺应讨好陛下或者在党派纷争中有所表现的朝臣,昭武将军的力量还是过于单薄。武将多不善言辞,且又是在朝廷重文轻武的大环境下,即使有武将站出来表示赞同昭武将军,又能有多少分量?最后陛下还不是选择了和亲?你自认为成为武将后能做得比昭武将军更好?”
阮时衡眼中暗淡,他确实不能!昭武将军是他最钦佩敬仰之人,他不愿在京中看着那朝廷气象污浊自己安享太平,也想像昭武将军一般在边境奋勇杀敌保家卫国。
但他也要承认荣师兄说的极对,即便是昭武将军,有时在朝中仍然举步维艰,仍然有许多不平遗憾,换做自己,只怕也只能在昭武将军手下干着急罢了。
“那荣师兄以为我该如何?”
荣启搭上阮时衡肩膀:“你现在有所醒悟也还不晚。虽然你是通过武举入朝,但也不是每届的武科进士都要进入军中去做将士,你可以选择进入兵部啊!”
“兵部?”
“没错,兵部。每到战时,大军的后备支援都是兵部操持,尤其是对接户部筹备军需,当然还有一些兵马调动。而且武官选用还有兵籍、兵械、军令之政等都是兵部之责。当初昭武将军想要在军中推行中兵、外兵、骑兵、都兵、别兵五兵司时,就是因为有兵部掣肘才难以实行,不然在兵马管制上就能有更加便捷高效的方法,还能节省精力和军需,又能将切实的好处落到兵士身上。”
关于“五兵司”一事阮时衡也有耳闻,当初刚刚听到这一新制度时他还兴奋许久,想着不愧是他最为敬重的昭武将军,这新兵制实在是完美,但是后来却一直没有听到落地实施的消息,他还曾奇怪是怎么回事,现如今听荣师兄说起才知晓竟然是兵部掣肘。
兵部是太子的势力,往年跟户部串通,扣了多少军需进了他们自己和太子的钱袋子?这新兵制所伤最大利益者便是他们,也难怪太子会让兵部给昭武将军拖后腿。
荣启又说:“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试想,若是在两军交战之际,将士们在前线奋勇杀敌,可身为后备支持的兵部却在算计着军需,粮草供应跟不上,让前线将士们腹背受敌!最后没有败在敌军铁蹄之下,却毁在那些阴私手段之上!何其悲哀!”
阮时衡的心随着荣启的诉说而越来越沉重,最后攥紧了拳头,咬着牙坚定地说道:“我要进兵部!”
荣启笑着点头:“这就对了,你在朝堂之上能发挥的作用会比在军中大很多,一定要懂得运用自己的优势。老师虽然有些古板,但如果知道你愿意留在六部之中,定然也会十分高兴,更乐意让师兄为你安排一番,能让你在兵部中谋个实缺。”
荣启知道若是以前,老师肯定不会愿意让小师弟进兵部,但现在小师弟都要去军中做武将了,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在这种情况下,阮时衡能“回心转意”留在朝中做官老师就要谢天谢地了,哪里还会强求做什么官?
出身丞相府,自身的才学不低,这是小师弟所拥有的先天条件,其他武科进士比不了,所以即便是从武举入朝,小师弟一样能在兵部谋事。最多就是先从这兵马管制等与军队有直接关联的位置做起,这还是好事。
阮时衡眼中重新亮起了希望,原本眼前一片昏暗瞧不见前路方向,但跟荣启谈了这么一番后就有种豁然开朗之感。即使没有如一开始打算那般从军,他也可以发挥自己所长,在对的位置上做对的事!
“今次还要多谢荣师兄点拨!”
现在的阮时衡整个人看起来都不一样了,精气神大好,这样瞧着才是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不必谢我,还得是你自己能想通,我可没说什么。”
荣启也很满意,他之前就计划着要把这个心思纯正又十分仰慕宣景的小师弟给忽悠到兵部去,只是一直没找到下手的机会,这回也算是碰上了。
忽悠人的任务完成,荣启又跟荣启说起了谢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