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夷人家 第9章

  ……

  一直等到回到营地,阿苏南才确信自己真的中了毒。

  朗阿蛮几个中毒很正常,毕竟他们跟老狼实打实地干了一架,咬的、抓的、撞的、碰的……身上伤口不少,后来又被瘴毒趁虚而入,就此昏倒。但阿苏南真没想到自己也有份儿€€€€他跌坐到地上的时候屁股被一株植物刺出了血,出血量极少,痛感持续的时间也很短暂,早给忘到九霄云外,不成想那株见鬼的植物叫爬地棘子,有毒,慢性。

  巫夷山终年瘴雾缭绕,山中生物多有异变,不唯狼,连桃花都生的毛绒绒的,多多少少都带了些毒性。巫夷人祖祖辈辈生活于这片毒山恶水之间,恐怕基因也出现了某些异变,加之自小食毒养蛊,说他们是毒物的一个分支也不过份。所以,无论是狼毒还是酸甜苦辣各种棘子,对巫夷人来说都是毛毛雨,扛得住。

  只几个伢崽年纪幼小自身毒素不够,一旦遭遇外毒入侵便会破坏掉体内毒蛊间的平衡,一个不小心即会危及生命。阿苏南还好,棘子毒性不重,喝碗药放点血把毒素排出来就好了,其他几个却是严重很多,尤其是朗阿蛮,狼毒蜥涎再加上最后的瘴毒,身上一下子涌进一大堆毒素,救治不及时的话,蛊虫出现异变反客为主控制住主人都有可能,那时候朗阿蛮就不是朗阿蛮了,他会变成令整个巫夷闻之色变的“蛊人”。

  对于这个说法,阿苏南起初是不怎么相信的。巫夷人服食药蛊,可以理解为“以毒攻毒”,身上养的蛊,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很奇特的寄生虫,但是“蛊人”一说,他完全理解不能啊,这完全违背科学嘛,说不定就是狂犬病毒的一个变种。

  直到亲眼看到伊落催动朗阿蛮身上的蛊虫食尽毒素,又强迫蛊虫自伤口处钻出来,他才终于傻掉€€€€那只蛊虫蓝紫中透着亮红,妖艳无比,个头足有蚕豆弄个大!

  伊落还说朗阿蛮因祸得福,蛊虫变作“血蛊”,马上就要进阶了……

  泥玛,弄个大一只虫子养在身体里面,而且还是一只软不拉叽的“菜青虫”,这也叫“福”?……最最尊贵的朗玛神啊,这种“福气”千万千万不要降临到我身上来啊!

  其实伊落跟他解释的很清楚,大多数蛊虫都是瓢虫形态,但是,蛊虫依赖饲主身上的毒素为生,一旦吸收到足够的毒素蛊虫就会不断变身,直至蜕变成“蛹”,等到它从蛹里出来就是进阶成功了。

  进阶什么的阿苏南自动跳过,他只听明白了菜青虫马上就要变成蛹了,而在变蛹之前它还会产卵,产很多很多的卵,所以,如果不及时把蛊虫弄到体外的话,那些卵都会留在饲主身上,饲主就会变成传说中的“蛊人”!

  想想一个人的身体里面堆满了虫卵……“不寒而栗”已经不足以形容阿苏南的感受。

  忒忒忒恐怖了!忒忒忒恶心了!

  巫夷当真是个非常非常不靠谱的地方,朗玛神在上,忘记科学吧!

  阿苏南听的通体生寒,深深觉得缠着伊落非要看他为朗阿蛮驱毒的自己,特么是脑袋被大门夹了。当然,故意误导的某个无良小阿哥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不过那是好些年以后的事情了。

  那只恐怖的血蛊还害的小朋友做了一晚上恶梦。

  梦里,阿苏南养的蛊虫变形了,由长着翘膀的“瓢虫”变成了没有骨头的“菜青虫”,颜色也由红色变成了一道青一道紫一道红的怪异组合,然后,青紫红的虫子不停的长大不停的长大,一直长成脸盆形状,软不拉叽一大团,恶心极了,偏生背上还生出一张小丑脸,对着他嘎嘎直笑……

  阿苏南吓坏了,转身就逃,可他使足了劲,一双腿就是迈不开,那只恶心的大虫如影随形一直粘在身后,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阿苏南逃生无门,心头明白这是一个梦,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自梦中醒来,直至一阵很宜人的香气随风潜入,这才终于结束掉了这一场无望的逃亡。

  皱皱小鼻头,奋力睁开眼睛,阿苏南看着陌生的屋梁经历了数秒钟的思维断层,这才想起昨晚上压根没有回家,这里是伊落他们的营地。小伢崽挣扎着自床上爬坐起来,抽抽鼻子,思绪很快被这一缕异香占领,太好闻了,太喜欢了,阿苏南努力搜寻着记忆,总觉着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小人儿陷入冥思苦想中,意识渐次模糊却不自知,揉揉眼睛,迷迷乎乎下床,梦游一般走出房间,寻着香味而去€€€€这缕香气没来由地让他生出一种亲切感,仿佛一直深藏于记忆深处,让他整个身体都暖暖的,此时此刻,他迫切想要找到它的出处,找到那个既亲切又温暖的源头。

  香味萦绕于鼻,恍若一根细细的丝线牵引着阿苏南,引着他赤足步下楼梯,走到屋外……

  天快亮的时候又下起了雨,雨不大,似雨又似雾,远处的山林近处的篱笆都被雨雾染的湿漉漉的,阿苏南一路穿行于薄雾样的丝雨之中,也不知避开路上的小水洼,赤足溅起水珠无数,仿佛雨雾中的一个小小巫童……

  寻着异香,阿苏南站到悬崖上。

  说是悬崖,却不如小说中描写的那般夸张,准确的讲,这是一块“乙”字形山岩,最顶端的山岩如平台样伸展出去,然后向内弯曲成月牙儿状,空出一大块,此后再度延伸出去形成一个斜坡,斜坡很是陡峭,目测接近80度,一直伸到崖底。消失在烟雨迷€€处。

  阿苏南的视线往崖下逡巡,香气的来源就在陡坡上,正是野花繁盛时节,绿草繁花长了满坡,他却于各色花草当中很快找准目标,那是一株隐匿于花草之间的青草,就是它,香味就是它散发出来的!

  立即攀住藤蔓,想要滑下山崖。

  “危险,快停下!”

  耳畔一声惊呼,听在阿苏南耳里却尤如一记醒神钟,脑子里好似有个爆竹瞬间炸开,神智顿时清明,双手下意识地松开粗藤,不幸山风带了一把藤子,藤子又扫到他腿上,阿苏南一个踉跄,整个人向着崖下陡坡跌了下去。

第15章 奇异香柚

  朗玛神哟……

  一时间阿苏南只觉得脑袋里面空空如也,连救命都忘叫了,幸而身体尚在半空,一条长鞭已经及时卷住他的腰身,把他的小身子重新扯回崖上,紧跟着落入一个单薄的怀抱。

  阿苏南惊魂未定,心脏狂跳不止,却没功夫理会自家的小心肝,第一时间指着崖下大叫:“快,快,那个草,就是那个草,是它把我引过来的……”

  伊落一怔。

  他忙到凌晨,想着马上就要晨修也没有进屋休息,只在火塘边凑合着眯了眯,晨修完毕出营地察看,没想到刚返回就撞到阿苏南开门下楼。小孩子不只没有看到近在咫尺的他,还对落在身上的雨丝毫无反应,让他即刻想到了巫术中的提线人偶,于是悄然尾随其后,想要看个究竟。

  一路跟到崖边,待他看到小伢崽攀住藤蔓想要往下滑,再不敢耽搁,甩出绳鞭救人。本以为如此一来肯定是找不到背后之人了,没想到小人儿反应奇快,自己找到了罪魁祸首,一怔过后即刻抱着小家伙直扑崖下。

  阿苏南想要捉拿的是一株“绿草”,外表再是平常不过,溪畔路边,随处可见。不料,就在阿苏南指着它大叫的那一刻,那家伙如同长了脚一般,鬼鬼祟祟地往旁边挪动两尺,同时摇身一变,变成了跟四周植物一模一样的开着小黄花的无名小草,若不是阿苏南一直紧盯着,就给它成功逃脱了。

  这株邪恶的破草貌似智商还不低,眼见伊落扑过来,竟象是知道行踪暴露,释放出一股奇臭烟雾,试图借此“烟循”……

  烟雾中阿苏南一把捂住鼻子,没看到有黑影一闪而过,待到伊落弹指,烟散雾去,这才瞧见墨宝衔着一株枯草“站”在他们跟前,竖着个小身子冲着他炫耀。

  伊落弯腰取走“枯草”,又摸摸墨宝的小脑袋,这才返身跳回崖上€€€€超过四米的高度,他就那样双脚一蹬,轻轻松松地蹦了上去,手里还抱着一个小崽崽……阿苏南目瞪口呆。

  好吧,实际上伊落有借助绳鞭,只他动作太快,阿苏南压根没有觉察。

  寨子里家家都有习武,阿苏南刚恢复记忆的时候着实是激动了一阵子,只以为自己也可以当一回咸蛋超人了,可惜没两天就惨遭幻灭:夷家人是有练武,但没见有谁练成超人的,寨子里武技好的阿哥可以跳到两米半左右,破了前世的世界纪录,但离飞岩走壁貌似还有一段难以逾越的距离……

  现在他才知晓,不是练不成,是自家的眼界太狭小啊!

  而且,刚才伊落抱着他稳稳站立的地面,是一个接近80度笔直笔直的陡坡啊……

  阿苏南顿时燃起星星眼,目光灼灼地盯着伊落,大有要把人生吞入腹的架式。

  伊落大感有趣,一边抱着他往回走,一边逗他。

  “阿哥厉害不厉害?”

  毫不犹豫地点头。

  “想不想跟阿哥一样厉害?”

  点头,再次狠狠地点头。

  “是不是想要跟阿哥习武?”

  点头、点头、猛点头,少年怀里的小屁孩把个脑袋生生点成了啄木鸟。

  “这样啊……”少年笑的很无辜,“不行呢,阿哥还没出师,不能收徒啊……”

  阿苏南一张小脸迅速石化,瞪着伊落愤怒无比:擦,感情你在消遣小爷啊!

  伊落大笑。

  *--*--*

  伊落抱着愤怒的小朋友返回营地,刚进门就有一群人围上来,阿苏南出门的时候他们当中好几人都有注意到,只是看到伊落跟上去才没多管,现在听到竟然是被一株“草”给骗走的,大觉有趣,纷纷围住小盆友看稀奇。

  小朋友惨遭围观,都是十几岁的阿哥阿朵,一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阿苏南一脸生无可恋地赖在伊落身上不肯下来€€€€哼,他才不要当玩具!

  伊落明显被取悦到了,摸摸他裸露在外的腿脚,一手的潮湿冰凉,皱了皱眉头,对身旁的一个阿朵道:“曲英你去打一桶热水,他淋了雨瘴,要去去瘴邪。”

  阿苏南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现在正是雨瘴时节。

  春末夏初,巫夷山上会一连下上一个多月的雨,雨可大可小,断断续续的,伴着雨滴一起飘落而下的,还有一种似雨又像雾的潮气,巫夷人称其为“雨瘴”。

  雨瘴跟雨雾很不一样,平常的雨雾是没有颜色的,看在人眼里就是薄薄的一层雾气。雨瘴不同,它是一块一块的,东边是铁灰,西边可能是淡霭,南边又转为土黄,北边却有可能变成了深绛……不管怎么变,色彩都称不上赏心悦目,而且同一块雨瘴还有深浅之分,一般是由深入浅,越接近地面颜色越深,极有层次感。这些雨瘴被山风吹着四处飘转,看在人眼里就仿佛是可以移动的雾帘,极是扰人视线,还含有轻微的致幻作用,陷在其中要不了多久就会头晕脑胀,极是扰民。

  雨瘴期间所有人都呆在寨子里面,必须要出寨的时候也一定要赶在不下雨的空当,快去快回,好在受雨瘴困扰的不只是人,雨瘴期间山里的野兽也大都会消停下来,勿需担心地里的庄稼。而像阿苏南这种缺牙小伢崽,不小心淋到雨瘴一定要泡泡药澡,按照巫夷人的说法,是把“瘴邪”泡掉。所以,没人喜欢雨瘴天,但是今天……

  好象可以用雨瘴做借口,赖在营地不走了呢!

  阿苏南泡在木桶里,转动起小心思€€€€他倒不是觉着这地方有多好,竹篱围起来的一栋大木屋而已,他纯粹是被伊落挑起了大侠梦。

  侠客呢,“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那种横刀立马的快意人生,谁人不向往?

  虽说爱做梦的青葱岁月早已经消失在了前尘往事中,但,如今这个世界诡异非常,一切皆有可能,好不容易才撞一次大运,不抓住机会,难道要回家继续跟依路阿妈竞争卖兔丁吗?

  就是不晓得他们还要在营地呆多久……不管了,无论如何都要试上一试,身入宝山却空手而归,那也太蠢了,哼哼,反正咱就一个小娃娃……不对,咱就一个小崽崽,大不了耍赖!

  ……

  伊落走进屋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小伢崽一本正经端坐在浴桶里凝神细想,一副小大人模样,不禁眉眼弯弯。待到他拿起布巾要帮小大人擦头发,小孩儿才回神,下意识地反抗了一下,很快就放弃了,于一个不到七岁的小崽崽来说,想要自己擦干湿漉漉的长头发确实是个技术活儿。

  伊落替他擦干头发,又取了衣物要给他穿上,这次小崽说啥也不干了,抓住桶边死不松手,伊落犟不过他,无奈妥协:“好吧,你自己来,想要知晓你抓住的是个啥物事,就赶快穿好衣服到塘屋来。”

  等到阿苏南跑进塘屋,窗户下的条桌子边已经围集了一大堆人,里三层外三层把一张小桌子围的水泄不通,一个个还都无声无息的,如果忽略掉火塘里偶尔响起的噼啪声,偌大一个塘屋称得上清风鸦静。

  小朋友试图往人堆里钻,旁边有阿哥干脆抱了他起来,下一刻即被伊落接过去放到桌子边,阿苏南踮起脚尖趴到桌沿边上,眼鼓鼓地盯着桌子中央。

  桌子的正中央,放着一个大大的青瓷碗,碗中盛满清水,水中一朵小小的白莲花……

  阿苏南暗自称奇,这就是那株骗他跳崖的邪恶草吗?一会儿是草,一会儿是花,一会儿会跑,一会儿还冒烟,现在又变成了白莲花……难怪白莲花老是被人骂。

  不过,它到底是个啥物种,难不成是变色龙养的外室?

  迷惑中“白莲花”的变身又一次开始,花瓣耷拉到水面,颜色越来越淡,淡到与清水一般无二,直至融为一体。塘屋里光线并不太好,恍然看过去,哪里还分辨得出水和花?好在大家一直全神贯注目不转睛,没弄个好忽弄,就见这东西假冒清水过后慢慢移向碗边,然后挂到碗沿,试图爬到碗外……

  这、这、这……这到底是个啥妖物?

  阿苏南把一双眼睛瞪成了两个汤团丸子,转过脸仰起头看向伊落。

  伊落用手指沾了碗中清水在桌面上画了一个方框,把瓷碗围在当中,就见那株怪草遛到碗外之后化作了与桌面同色的枯草,飞快地向外逃蹿,可惜,刚一接触到方框即被弹回碗中,重新化作一朵白莲,然后,情景再现……

  伊落这才开口:“此物唤作香柚草。不要被名字所骗,名为草,却是活物,还是个毒物,中毒过深会伤人心神。起初有人因其时常化作藤草,又喜欢用气味诱捕猎物,称其为’香诱草’,取’以香诱人’之意,天长日久,被人误作香柚,由此得名。香柚草神通很大,可以变化出各种形态,以花草最佳,它释放出的气味更是变幻莫测,稍不留意即会上当。”

  “阿落,这孬蛊是巫夷独有的吗?”看样子这东西确实是个稀罕物,伊落刚讲完马上就有一个竹杆样的瘦高阿哥提问。

  “不是,听闻山外面很多,巫夷反倒是不多见。”伊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旁边曲英一把揪住阿苏南披到背上的黑亮长发,满脸的不可思议:“以前只在书上看到过这东西,没想到还真给我见着了。不过也是怪了,书上讲香柚草的气味只对成年人有用,小娃崽心思单纯不受迷惑,你拢个小只做啥也会着道?”

  阿苏南无言:大姐,看人是不能只看外表滴!

第16章 艰难取舍

  自魔爪中解救出自家头发,阿苏南抬头问伊落:“香柚草会变形还会喷烟,不是比狼比豹子都要厉害?”

  “不能弄个讲喔小南仔。香柚草虽会变形,但不是妖物,它攻击的目标只是我们的脑子,这一点跟其他野物大不一样,但一旦被识破它却使不出别的招术,反倒会陷自己于危险之中。”

  “那它做啥要害我?”

  “这个啊……书上讲它只在生育季节释放出香味,而且这种香味还有个很特别的名字,叫做’诱息’,闻起来千变万化,莫测的很,但其实诱息的气味都是一样的,只是它可以迷人心神,一旦中招即会误以为闻到了最喜欢的气味,就此上当。”

  经伊落这样一解释,旁边几个阿哥齐齐看向阿苏南。

  竹杆阿哥的眼神尤其怪异:“伢崽,听到没有,他这是想要跟你成亲呢,它不是在害你,它只是太喜欢你。”

  众人大笑。

  阿苏南直想抓狂€€€€“想要成亲”?难不成这家伙把他当成了潜在配偶?跨越年龄,跨越体型,还跨越物种?!

  幸好有伊落帮他解围:“沽索明你不要逗他,香柚雌雄同体,它放出诱息不是求偶而是为了产卵,通常它都是把卵产到别的野物身上,让别人帮它孵化。”

  这下子阿苏南不抓狂了,他变毛骨耸然了,感情这孬蛊是把他当作孵卵器育儿机了?做啥巫夷的这些个虫子动不动就要产卵呢……

  这围解的,还莫如不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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