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夷人家 第10章

  其实伊落心里面也有一堆疑问:香柚在巫夷并不多见,做甚会出现在朗阿山?而香柚为了成功孵卵,目标一直都是拥有巫力的巫物,主要是带毛的巫兽,巫士偶尔中招一般都属于误伤。但南仔明明只是一个普通小孩,身上没有任何的巫力波动,这东西做啥要诱走他?况且诱息虽能惑人,但迷惑的时间大都非常短暂,做啥它可以长时间地控制小南仔?

  把疑问埋在心里,伊落伸手拎起香柚,完全搞不清状况的孬蛊在他手里现出本体,浑身上下枯黄枯黄的,跟株枯草也无甚区别,只在根部多了三个小黑点,非常的不引人注目,据说那就是它的眼睛。

  没了好戏看,人群散开,只阿苏南守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伊落把坏东西收入竹筒,满脸羡慕:“伊落阿哥,香柚草可以做药吗?它值钱不?”

  “我不晓得能不能入药,月茶阿朵可能会知道,她修巫蛊医。不过,它应该是比较值钱,因为它很少见,但凡少见的物事一般都会有人花高价收买。”然后,伊落把竹筒放到小孩子手上,蹲下|身,双眼跟小孩儿平视,“现在,小南仔想要把它卖掉吗?想卖多少钱?阿哥想买。”

  阿苏南傻眼三秒,其后愣愣地嗫嚅开口:“它又不是我抓到的,是墨宝抓到的啊。”

  “没有小南仔,墨宝也抓它不到啊。”

  阿苏南看看伊落,又看向手里的竹筒,眼神极是纠结复杂,纠结复杂到让伊落都觉得必定是自己看花了眼。片刻过后,小人儿毅然决然地把竹筒塞回到他手上,坚定地摇头:“不,它不是我的。”

  如果没有伊落,他小命很可能都没了,还抓什么香柚?

  是,他是非常缺钱,但,君子好财,取之有道,这种钱,不能要。

  伊落笑了起来,打一见面,道不清缘由的,他就很喜欢这个小伢仔。后来,愈是了解就愈加喜欢,是那种打心眼儿里的喜欢,所以,他也是打心眼儿里地想要帮他,但帮他的法子不只一个。

  站直身,收起竹筒,牵着小人儿往火塘走:“好吧,那就谢谢南仔了。为了感谢南仔帮阿哥抓到香柚,南仔可以提个要求,比如修习武技,阿哥虽然还没出师,但可以帮南仔找个好师傅……好啦,我们先吃早饭,南仔不要急,慢慢想,吃完早饭再告诉阿哥你想要个啥东西。”

  *€€*€€*

  营地的早饭也是围在火塘边吃的。

  最初听到“营地”的时候,阿苏南还以为跟其他寨子一样,所谓“营地”,就是几个草棚子,到了才发现,伊落他们的营地建在孤崖之上,是一座大木屋,还用篱笆圈出来一个大院子。

  不过营地大屋还是跟他见惯了的木楼很不一样。比一般的木楼要大,也比一般的木楼更加“粗犷”更加“原生态”,连边角都没修齐整,不少地方甚至还支棱着半枯的枝叶,显然是匆匆建成。不过,以阿苏南的非专业眼光看来,这栋屋子建的虽然粗糙,却非常的牢固。

  进到内里,区别就更大了。普通木楼底层仅止五尺高,只见柱子没有外墙,完全架空,是用来放置农具和饲养家畜用的,实际用到的地方只有第二层。但营地这屋子却是实实在在多出来一个“底楼”,包括火塘在内的公共区域全都设在底楼,其中“塘屋”占去三分之二,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九平米。

  弄个大的屋子,自然少不了大大的火塘,塘里升了两堆火,塘边上的饼子个大量足,十五个人围坐塘边,每个人的汤碗里都埋着一块肉两个蛋。

  夷家人都打猎,饭食里不缺油腥,阿苏南又比同龄伢崽文弱一些,他没要肉,蛋也只要了一个,就这一个蛋,还吃的食不知味,纠结万分。

  真的很想当大侠啊……可是,家里很缺钱。

  鱼、熊掌,钱、大侠,哪个更重要?……废话,当然是大侠啦!都当大侠了,还会缺钱吗?……可是,大侠不是一天炼成的,当大侠需要时间,在成为大侠之前的这段时间,家里弄个办?……何况学武是要看天赋的,到现在一提习武阿爸就说再等等再等等,可阿哥六岁就开始习武了,这是不是说他的天赋不高?练了半天说不定都只能练成一个“优秀猎人”?……不对,就算他不行,不是还有阿哥吗,从乌衣回来阿哥每天都好用功,阿哥成了高手家里也一样受益,不是吗?

  可是,他还是舍不到钱啊……

  终于,半个饼子和着一碗热汤灌下肚,阿苏南放下碗,用手背抹了一把嘴,瞧他那决然的小模样,好似要把嘴角的汤汁连带着沉痛的心情一起抹掉似的……然后,他看向伊落,眨巴眨巴眼睛:“伊落阿哥,你们还要在营地呆多久?”

  伊落也眨巴眨巴眼睛:“不会少于两个月,很有可能会更长,要一直呆到秋祭天也说不定。小南仔,你这是想好啦?”

  小孩子狠狠一点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光影流动,然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伊落阿哥,我们家的香辣兔丁可好吃哪,你要不先买两只尝尝?”

  话一出口,阿苏南顿时感觉所处空间一阵扭曲,阿朵阿哥的说笑声、碗勺相撞的叮铛声、甚至是无所不在的呼吸声,所有这些声音一下子通通消失了,仿佛它们“哧溜“一声全都被吸入进了异空间,火塘边一片寂静。

  喂,喂,他家卖的是兔子,又不是核弹,做啥弄个大反应?就算“巫士大人”都是视金钱为粪土的真名士,但他们家又没有巫士,他们都是普通人,必须要吃饭啊!

  明明有一个大商机摆在面前,难道非要让他眼睁睁地放弃?哼哼,反正我就一小朋友,小朋友最大的福利是什么?€€€€童言无忌,面子什么的,有多远滚多远去吧!

  于是,小朋友紧跟着又补充一句:“真的,伊落阿哥,我们家的兔丁又辣又香,很好吃的,一只才三十文,你买两只尝尝嘛,保管不会后悔的。”

  “对呢,对呢,我们都有吃过,很好吃呢……”

  火塘边还坐着三只朗阿小崽,他们伤的比阿苏南重,刚起床不久,错过了香柚草的观摩机会,本来一个个都蔫蔫的没啥精神,一顿饭吃的无声无息,这会子听到兔丁全都满血复活,忙不迭地帮他作证,还反复强调说三文钱只能买到一小碗,很贵很贵的。

  “扑哧”,几个阿朵忍俊不禁,笑出声。

  伊落也给逗乐了,小家伙一身书卷气仿若与生俱来,现在却似模似样地给他念起生意经,依稀之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踮起脚尖努力向店主兜售香包的小伢崽,大感违和的同时也颇有点不是滋味儿,真是个懂事的小家伙,懂事的……让人心疼。

  终于,巫士大人手一挥:“买,两只弄个够吃,我们买十只!”

  朗阿寨的小伙伴们一声欢呼,高兴坏了。

  ……

  阿苏南怎么也没想到,早饭时候才提到的香辣兔丁,到中午就摆到了火塘边,不过,阿苏家一文钱都没挣到。

  除了兔子,桌子上还有凉拌鸡块和咸甜蒸糕,全部都是用“盆”装的,十几口子人吃了个满嘴流油,心满意足。

  自家寨子出了弄个好吃的吃食,朗阿寨的几只小崽与有荣焉,接二连三地强调说这就是很有名的“月街兔丁”,阿苏南大感窘迫,若不是先生和伊落岔开话题,他都想要找个地洞钻下去。

第17章 初识巫药

  这些吃食原本是阿苏南用来应对竞争的。美食又不是造火箭,只要知道大概程序,多试几次总会弄出来,而他脑子里装有无数美食,挑出几种符合夷家人口味的不是难事,正所谓“人无我有,先机在手”,只他万没料到,费尽心机弄出来的吃食,还没来得及背到集市上叫卖,却先端上了营地的饭桌。

  原来昨天下午接到黑塔阿叔的口信,寨子里这才知晓几个小崽又一次跑出寨子还遇到了狼群和树蜥,若不是有一队巫士碰巧就在左近,都该被野物分食了。几家人差点没吓出个好歹,一番商量过后立即行动起来,有食材的出食材,有手艺的出手艺,熬夜做出这些个吃食,央着先生带上营地感谢巫士大人的救命之恩。

  寨子里今天上来三个人,除开先生,还有主事阿叔和朗阿蛮的铁匠阿爸。三个人趁着半晌午雨停的间竭跟着黑塔阿叔上到营地,此来的目的,一是感谢巫士大人的救命之恩,二来,也是不放心几只小崽,想要亲眼看看他们的境况,夷家人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大家都很担心。

  吃过午饭,小崽们被留下问话,讲清楚前因后果,阿苏南看到蛮仔阿爸的手都在发抖,估算着朗阿蛮这次祸闯大了,回去后要有大苦头吃。而他不知晓的是,后来蛮仔阿爸又专门问了伊落,当得知儿子的蛊虫正在进阶,挺过这一关就是因祸得福,挺不过的话……伊落毋需讲明,蛮仔阿爸的手已经抖到抓不住斗笠€€€€可怜的朗阿铁匠,他把“巫士大人”敬若神人,他若是多一句嘴问问阿苏南,就知道自家儿子“挺不过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先生和主事阿叔没过多久就返回寨子去了,几只小崽却给留在了营地,蛮仔几个的伤情较重不宜移动,再者现在是雨瘴天,不幸染上瘴毒就要前功尽弃,于是铁匠阿叔也没走,留下来照看孩子。

  一同留下来的,还有几大罐药蛊,看着自家的那一罐,阿苏南欲哭无泪,这东西简直了,如影随形,上哪里都躲不开逃不掉!

  *€€*€€*

  除开有些想家想阿爸想阿妈,阿苏南觉得营地的生活堪称如意,当然若是没有药蛊的话那就更加完美了。

  营地里有个月茶阿朵,其貌不扬,不多言不多语的,存在感很弱,下午伊落他们都出去了,只留下两个人留守,月茶就是其中之一。

  待到所有人离开后,阿苏南看到月茶阿朵抱着一个大包袱去到火塘边,包袱打开,小家伙的眼睛顿时亮了:乖乖,满满一大包“青草”,用脚都猜得到这些都是药草啊,多半还是在朗阿左近采挖到的!

  月茶阿朵拿了药草到火塘边烘干,阿苏南很有眼色地跑过去帮助,乖乖崽惹人疼,阿朵一开心,就教了他一点点粗浅的制药知识,比如牛蔓子水份少必须要放到距火塘稍远的地方,还有这株五彩茉毒性重,需要单独烘制等等……然后,月茶就很惊异地发现,这小崽不得了,一点就通,二三十种草药讲一次就记住了,交待过的事项没有一样需要重复,显然是把她讲的每一句话都放到了心里。

  难怪阿落对他偏爱有加,拢个乖巧聪明的小伢崽,一辈子都只能陷在后巫夷,可惜了。

  月茶起了怜才爱才之心,刨制处理药材的时候也带着小孩子,有问必答,后来听说小伢仔已经识字,索性拿出一本药书借给他看。

  这下子阿苏南算是掏到宝了。

  厚厚一本药书,他抱着都吃力,随便翻开一页,上面的药草连听都没听说过,幸好配有画图……显然这是一本类似于《药典》的工具书,更显然阿苏家绝对负担不起,阿苏南就此起了抄书之心。全部抄下来没可能也用不着,先把有用的部分抄下来再说。于是央着阿朵把朗阿出产的常见草药找出来,先抄讲解,至于图形,他怕单靠上辈子学的那一丁点素描知识画虎不成反类犬,打算晚些时候再去央求伊落帮忙把图形画出来,讲解和图形都有了,以后就不怕“相见不相识”了€€€€做啥又是伊落?因为跟他很熟、月茶阿朵又讲他很会画画嘛。

  一个下午就在阿苏南的勤奋和狗腿当中匆匆而过。

  吃过晚饭,他也没提洗碗,有蛮仔阿爸呢,杂事轮不到他一个六岁伢崽做,放下碗一溜烟就往楼上跑,“咚咚咚”的脚步声中透着一股子畅亮快活。

  营地大屋的楼上全都是卧房,不过火塘上方留出来一个长条形口子,沿着这个“中空地带”修了一圈走廊,走廊内侧才是卧房。说是卧房,其实就是用木板隔出来的几个大通铺,简陋之极,靠走廊一侧直接竖了一排木头权作墙壁,阿哥们居住的房间还连个草帘子都没有拉,木头间的缝隙大到阿苏南侧着身子都可以钻进去。

  不过阿苏南不住大通铺,他沾了伊落的光,住“豪华单间”€€€€除开几个大通铺,楼梯边上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单间,大间这会子是“重症病房”,被包括朗阿蛮在内的几个小伤号占据,小间则是伊落的房间,现在由他和伊落分享。

  阿苏南心情贼好,一路跑进房间,一直跑到书桌前,踮起脚尖用线香点亮桌上的风灯,很麻溜地跪坐到椅子上,毛笔蘸上墨汁,开始抄写药书。他是一边抄写一边学习领悟,又用不惯毛笔和丝帛纸,速度很慢,月茶阿朵帮他找出来的药材有四十多种,到现在才抄到第七种,心里面有些着急,也就越发地怀念起家里的鹅毛笔和芭茅纸。

  第八种药草叫作荷樟,是一种灌木,阿苏南抄完之后才发觉似曾相识,连忙去看药性,原来是一种提神醒脑的常见药物,讲解后面还附有一段小字,大意是讲民间多用芫香加荷樟制成芫香球,即把两种草药晒干后捣碎,再按七份芫香三份荷樟的比例搓制成球,日常嚼食用以提神解乏。不过芫香球中真正提神的药物是樟荷,芫香除了护齿之外并无其它药性,与樟荷混合后会生出一股淡淡的回甜味,所以加入芫香主要为了提升口感,而荷樟侵扰心神毒性较重,长期服食会损伤大脑,对身体有百害而无一益,正确的使用方法是九份半荷樟加入半份冰片制成冰荷,疲劳时嗅闻,不伤身且功效上佳。

  阿苏南的汗顿时就下来了。

  阿爸,不,不只是阿爸,事实上他认识的每一个成年男人香囊中都常备芫香球,每天都要嚼食好几粒,以前他还以为是跟前世香烟或者口香糖类似的物事,没想到损害如此之大。至于冰荷,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原因不作它想,无非就是价格太高大家都用不起。

  连忙去翻“冰片”,却是遍寻不着,有心要去问问月茶阿朵,无奈小孩子的身子不听使唤,下午他太兴奋没睡午觉,这会子只觉得头昏脑沉,大有倒头就睡的架式,完全不受意识控制。

  一直等到第二天早饭过后阿苏南才找到月茶阿朵询问,却被当头淋下一大桶冰水€€€€冰片,它不是一种药草,而是一种成品巫药。据月茶阿朵讲,冰片是一种很常见的激发剂,其本生药效不显,却可以激发出好些药材当中的药性,制作方法也不复杂,只是制作时除了几味常见药材还需要加入一点点冰晶,那东西是用雪貂油脂炼制而成,雪貂产自极峰雪原,不算珍贵,却也不是唾手可得,因为只有巫士才上得去。

  得到答案,阿苏南怔怔地看着月茶阿朵,只觉得心里面堵的难受€€€€雪原上的东西,还不叫珍贵?不对,原来巫夷的地盘上还有雪原、还有极峰?它们在哪里?……

  浑身上下升腾起一种索然无力的失落感,而失落之中还夹带着一阵阵憋屈,这是自他前世记忆苏醒以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巫夷”,它不仅仅是一个词,它更是两个字,“巫”和“夷”,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在天,一个落地,泾渭分明,难以逾越。

  ……

  这一天,阿苏南仍然非常积极地为月茶跑腿,仍然帮着整理刨制各种药材,仍然问了无数的问题,但月茶心里面却有些不是滋味,她看的出小家伙情绪低落,显然是被冰片打击到了。其实冰片是一味很普通的巫药,她身上就有,拿出来很容易,但是,今天她可以给他,以后呢?南仔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夷家小伢崽,可能比其他孩子要聪明一些,但也仅此而已,没有巫力,就注定了他要在寨子里普普通通地度过一辈子,她不想给小伢崽一个错觉,以为只要认识一两个巫士,生活就可以完全不同,就算是她自己,身为巫士,面对一个寨子的乡亲乡邻,她能够做的,其实也非常有限,时常都生出一种无力感,。

  十七岁的阿扎月茶,出生于普通夷家,血脉足够浓厚得以激发巫力,非常幸运地成为百年间寨子里唯一的巫士,对于生活,她有自己的认知和坚持。

  不过她所不知道的是,就算没有巫力,阿苏南也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夷家小伢崽”,这一次受到的打击虽然不轻,却也不至于希望尽失,小家伙很快就恢复了战斗力€€€€既然冰片是一种很常见的激发剂,肯定就是可以用钱买到的东西。他就不信,等他有了足够的财力,还弄不来一点点冰片?他又不想称霸巫夷,他想要的,无非是让家人生活的轻松一点容易一些,弄个微小的愿望,他就不信,真的实现不了!

  阿苏南花了大半天的时间从打击中走出来,接受现实,都以为暂时无缘冰荷了,没想到转机就在墙角,转瞬即至。

第18章 长期订单

  伊落天黑之后才回到营地。这两天他们一直在追踪树蜥,树蜥是一种生活在沼泽潮湿地带的凶物,突然现身朗阿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生怕左近有湿地却让他们给疏漏了。结果,整个小队在山里一连转了两天,非但没有见到沼泽的影子,还连树蜥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如此一来,伊落几人愈发的不好了€€€€以他们小队的实力,就算有雨瘴帮忙洗去痕迹,一只普通的树蜥也不可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彻底消失。

  所以要么,这是一只巫蜥,要么,它有一个巫师主人,随便哪一个原因,都不是一个好消息。当然还可以更糟,即,它是一只拥有巫师主人的巫蜥,尤其是想到八年前的那桩案子,伊落更是忧心忡忡。

  毕竟是些天之骄子,回到营地,一碗热汤灌下去,这两天瘀积于心的沮丧焦灼立时去了七八分,相互间开起玩笑,火塘边开始闹腾起来。

  伊落向月茶问起小孩子的情况,月茶先是把小伢崽夸奖了一番,然后笑着说他明天有的忙,小家伙手上集了一大堆草药图形等着他帮忙画图呢,伊落这才惊觉:两天不见,家养的小崽已经成了别人家的跟班。

  月茶又把冰荷的事情讲了讲,伊落听完后未置可否,谈笑几句后上了楼。

  楼上,阿苏南正在一边与瞌睡奋战一边奋笔疾书,听到脚步声转过头,紧跟着蹦到地上,露出讨好的笑容,满脸的局促,下意识地挡住桌上摊开的纸:“伊落阿哥,你回来啦……”

  伊落觉得这样子的小家伙碍眼之极,抬手就冲他脑门上来了一个爆栗,阿苏南一把捂住额头,拧起眉,怒目相向。

  这下子伊落觉着眼也不碍了气也顺了,右手越过小家伙拿起桌上的丝帛纸,然后,他就有点被打击到了,发现就算是昧着良心,都没办法把夸奖的话讲出口。

  阿苏南顿时脸上通红。前世他自然是写过毛笔字的,但也仅限于“写过”,而这一世的笔墨纸张都跟前世有所不同,纸质更柔,墨却更稠,书写的技巧并不是一两天就能够掌握到的,何况他一心求快,质量嘛……不提也罢。

  放下丝帛纸,伊落略一沉吟,然后变戏法般地凭空多出来一只鹅毛笔:“南仔,这个是你想出来的?”

  阿苏南惊讶地半张开嘴,脱口道:“你哪里来的?”

  “是你们先生给我的,”又转身打开墙角的箱子,从里面抽出一个手工装订的本子,伊落把本子放到桌上,“还有这个,也是你抄的吧?”

  阿苏南眼睛瞪圆了,不错,这个确实是阿苏南出品,是赶山会前阿爸让他抄的,做啥也到了伊落手上?

  伊落点点他的小鼻头:“是乌衣神庙的神侍大人给我的。一份与众不同的祭礼,神侍大人很是欢喜呢,让我务必要找到抄书的人,还让我务必要把这个人带去神庙!”

  这下子阿苏南整个人都不好了:难怪阿爸催着赶着非要让他在赶山会之前抄完,原来这是他们今年的祭礼啊,他真笨,居然都没有想到……

  伊落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取过杯子喝了两口水,又顺手把杯子递到小家伙唇边:“南仔,告诉阿哥,你是弄个想到要用染浆代替墨水的?”

  “我看到阿妈染衣服,墨水要花钱,染浆不用。”

  “好聪明的南仔!”

  阿苏南没作声,这会子他还在发木,有点被祭礼的事情吓到了。

  对于神灵,前世随安十岁开始生病,受了无数的煎熬,自然是希望有神灵的,所以前世他一直都认为自己是“站在门槛上”的。今生嘛,随安都变成了阿苏南,你说他是站在门槛上还是进到了门槛里?

  而神侍,虽然跟巫士一样都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但两者毕竟不太一样€€€€后者跟他们的关系不大,好些人一辈子都没有见到过“活的巫士”;神侍却是不同,神侍是神庙实际上的主人,而神庙跟普通人的生活息息相关,每一年他们都要献上祭礼,秋收过后的回安大典,更是由神庙主导的祭典,是夷家人最重大的节日,就算是生活在朗阿这样的闭塞地方,一生当中不去一次乌衣寨不进一次乌衣神庙都不能算作圆满。所以,阿苏南对神庙并不陌生,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一千个一万个不想跟神庙扯上关系,不说别的,单是阿爸阿妈问他到底是南仔还是随安,他就自觉有一万张嘴都讲不清楚。

  做啥别人家都是儿子坑爹,到他这里就变了爹坑儿子?……

  脑子里想的太多,人就不甚灵光,加之睡意上脑,乖乖喝下茶水又乖乖回了话,整个人都由小机灵变成了小呆瓜。

  伊落搞不明白小伢崽做啥一副备受打击的样子,摸摸他的额头,一切正常啊,皱着眉把小家伙抱到膝上,问他:“南仔,弄个啦这是?”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