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家黎棠不知道,反正在他们家,从小到大,张昭月总是这样帮他“脱困”。纵然记忆再模糊,黎棠也忘不了小时候挨打,张昭月会扑上来护他,被关小黑屋,也是张昭月替他求情,说“这样下去会把孩子饿坏的”。
有张昭月在,黎棠就不必说谎。
虽然现在,说谎已经成为他的习惯。
或许这就是他离不开妈妈,变成“妈宝男”的原因吧。
黎棠低头扒碗里的粥,庆幸之余,又难掩失落。
等下得给蒋楼发条消息,告诉他自己不能去了。
意外降临的假期匆匆过去,次日黎棠拎着书包下楼时,看见黎远山也在门口整装待发。
正欲问他去哪里,黎远山不问自答:“我跟你一起去学校,拜会一下你的老师。”
张昭月罕见地送他们父子俩出门。坐到车上,黎远山降下车窗,对车外的张昭月说:“事情一定办妥,你不要担心。”
黎棠觉得奇怪,自己的学习情况黎远山已经完全掌握,有什么事需要他亲自去学校办?
黎远山显然没打算给黎棠知情权。到学校,黎棠带着黎远山去到班主任所在的办公室,黎远山和刘老师握手互道幸会,还没开始聊,就一个眼神觑过来:“你回教室去,好好学习,别总让人操心。”
“……”
黎棠没办法,只好从办公室退了出来。
后来黎远山是在
第一节课下的时候走的。
走之前站在高二(1)班窗外扫视一眼,除了看黎棠坐哪儿,还往最后一排张望了下。
用一种黎棠很熟悉的,碰到麻烦的事会露出的不耐烦的神情。
可是黎棠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又让黎远山不满意。
难道刘老师把他不爱跑操的事告诉了黎远山?
应该不至于。
二节课下的大课间,黎棠本想趁跑操和蒋楼碰个面,没想在走廊里整队时,有人高声喊:“蒋楼,刘老师找你!”
蒋楼就离开队伍,往教师办公室去。
黎棠哼哧哼哧跑完一千二百米,回到教室时蒋楼已经在座位上。
摸出手机给蒋楼发消息:老班找你什么事?
蒋楼没回,多半是没开机。
前天刚发生过地震,叙城上下的市民仍有些惶惶不安,都忘了今天是圣诞节。
只有热衷于洋节的年轻人们心心念念,中午有同学买来彩色气球,打完气便挂在教室的门上,窗框上,还有黑板周围。
给下午进教室上课的老师们好大的“惊喜”,班主任刘老师闻讯赶来,一边训斥“心思不在学习上就知道玩”,一边口嫌体正直地问气球还有没有剩,把办公室也装点一下。
紧接着,丢下今天晚自习只上一节课的通知。
教室里一片沸腾雀跃,当着班主任的面,已经有学生开始盘算放学之后要去哪里玩,一时间呼朋引伴声不绝于耳,刘老师佯作严肃地拍了拍讲台:“提前放学是怕万一有余震,没让你们当成放假!”
当然也就是装个样子而已。年末节日多,年轻人又爱玩,老师也是从这个年龄过来的,自不想扫学生们的兴。
晚自习课上,黎棠总算收到蒋楼的回复:没什么事。
等于没回答。黎棠抿住的唇一撇,到底更着急圣诞节的事,便没继续追问。
他征询蒋楼的意见:下课之后,我们一起去市中心,好不好?
刚才他已经用手机查过,市中心的商场并未受到影响,今日依然开张。
而他和蒋楼恋爱一月有余,还没有过一场正式的约会。
虽然黎棠本就比较宅,但还是想趁这次机会,像其他情侣一样,和蒋楼一起出去玩。
然而蒋楼似乎没有get到他的意思:去市中心干什么?
黎棠提醒他:今天圣诞节。
蒋楼:哦,约会。
隔着屏幕,黎棠摸不清他的想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到底愿不愿意去?
只好继续试探:咱们不看电影,就随便逛逛,找个地方吃饭。
等了约莫五分钟,蒋楼回复两个字:好啊。
为避开其他同学,下课之后,两人在学校后门目送走两辆去往市区的公交车,待到门口几乎无人进出,才搭乘第三辆公交车,往商场方向去。
沿路霓虹璀璨,乐声飘扬,人们穿着厚实的大衣棉袄穿梭于大街小巷,气氛之热闹,让人很难将眼下的情景与前天地震的时候联系到一起。
或许其中亦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再次意识到人类是如此善于忘记痛苦的一种生物,黎棠自肺腑里缓慢地呼出一口气,在车窗上凝成一团白色结晶。
可惜他忘了,热闹意味着人多。
抵达市中心的商场,还没进门,黎棠就被汹涌的人潮吓到了。
商场东西南北四个门全开,几乎所有店铺都挂出了“今晚营业至24点”的告示牌,然而并不能缓解客流压力,商场外人头攒动,里面摩肩接踵,黎棠和蒋楼乘扶梯上三楼,想先找间饭店吃顿饭,结果每间都客满,问门口的服务员还要等多久,他们都给出了两个小时以上的答复。
现在已经快9点,晚上11点吃得哪是晚饭,夜宵还差不多。
电玩城更是人挤人,经过时还看到有人为争抢一台游戏机的使用权大打出手。连卖衣服的店里都水泄不通,给置身其中的黎棠生出一种旺季出行旅游景点的无力感。
他没忘记蒋楼在嘈杂的场合听不清声音,进而会产生焦虑。眼看绕了一大圈,找个地方坐都无望,黎棠果断撤退,对着蒋楼大声道:“我们先下去吧!”
下楼走的是安全通道的楼梯,有同样怕吵的情侣躲在楼梯间接吻,从他们身边走过时,黎棠唯恐打扰人家大气也不敢出。到一楼对上整面墙的装饰镜,才发现自己整张脸都红透了。
这个时间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因此一楼稍微清净。低着头尴尬地往前走,听见扬声器里传来的声音时,黎棠停住脚步。
正前方是商场正中间的舞台,许是商场安排的节目,此刻正有十几个小朋友排成三排,在台上唱歌。
先唱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紧接着又是一首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孩童稚嫩婉转的嗓音,阳光烂漫的笑脸,轻易平复心底的焦躁,让人感到祥宁。
黎棠驻足在舞台前听了一会儿,蒋楼站在他身边。
听到第二首歌尾声,黎棠偏头,问蒋楼有没有听过这首歌。
蒋楼靠近他耳边,说Merry Christmas。
然后笑着看他:“请老师点评一下,这句说得标准吗?”
当然标准,标准到黎棠耳朵都发烫了。
往出口走的时候,黎棠看见卖炸物的店对外的窗口只排了七八个人,立刻问蒋楼:“我们吃那个,怎么样?”
蒋楼说好,黎棠便冲了过去,走前只匆忙丢下一句:“在这里等我。”
可惜这回又失算了。
那户外窗口排队的人虽少,但人家堂食的多啊,订单是按顺序制作,所以黎棠看似排在第八位,实则前面还等着三十多位。
黎棠就这样站在队伍里等啊等,足足二十分钟过去,才轮到他点单。
从点单到取餐又有好几分钟时间,终于把刚出锅的炸肉串拿到手里,已经是半小时后了。
黎棠一路小跑返回,却没找到蒋楼。
环顾四周,到处都没有蒋楼的身影。
黎棠有些慌了,他高声喊蒋楼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陌生路人奇怪的眼神,还有心底深处空旷而遥远的回音。
他开始在人群中穿行,一边找一边拨打蒋楼的手机。
楼梯间没有,洗手间没有,舞台旁没有,附近的店里也没有……不得已来到室外,宽阔的广场上人来人往,想找到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并不容易。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黎棠忽然发现,十七年来,自己好像一直在找人,小时候找妈妈,现在找蒋楼。
他曾听过这样一句话€€€€真正爱你的人不会让你担心。可是这算什么呢?他为什么总是在寻找,总是害怕失去?
当电话接通时,黎棠松一口气的同时,心底浮起一阵迷茫。
他问:“你在哪里?”
电话里没有声音。
有人在身后拍了拍黎棠的肩膀,黎棠转身,看见披一身寒气的蒋楼,和他手上的一朵硕大饱满的棉花糖。
回去还是乘公交,最后排靠窗的老位置。
黎棠把装有油炸肉串的纸袋递给蒋楼:“你先吃。”
接过纸袋时,蒋楼的手指碰到黎棠的手背,他愣了一下,一时没动,黎棠问他怎么了,他才回神般地收回手。
黎棠终于得空观察那朵棉花糖。
小时候黎远山管得严,不让他吃这些路边摊,因此棉花糖这种食物,他只见过,没尝过。
捻着木棍在手里转一圈,黎棠屏气凝神,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像云的食物,那么软,又那么轻。
口感也很神奇,刚碰到舌头就化了,如果没有残留在口中的甜味,会让人以为什么都没吃。
蒋楼也在观察。
他看见黎棠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东西,先是转着圈看,然后伸出一截舌头,缓慢而郑重地舔了一下。
那样认真,仿佛品尝的不是五块钱的街边棉花糖,而是昂贵的米其林三星料理。
等棉花糖融化在舌尖,黎棠的眼睛倏然睁大,转过来惊喜地说:“好甜!”
车窗外的霓虹映在瞳孔里,笑容灿烂到有些晃眼睛。
蒋楼不喜甜,拒绝了黎棠“你也尝尝”的邀请。
他打开装油炸的纸袋,与油香一起冲入鼻子的,是浓烈的辛辣味。
闻起来冲鼻,吃起来更是刺激,蒋楼咬一口,慢慢地咀嚼,忽而扯了下嘴角。
是他喜欢的辣度,正常人一口都吃不了。
究竟加了多少料,不会把人家一整瓶辣椒粉都倒进去了吧?
到蒋楼家所在的山脚下,黎棠依依不舍地舔掉最后一口棉花糖,把木棍扔进路边的垃圾桶,用纸巾擦干净手,才跟着蒋楼向上行。
蒋楼说:“不用送了,你赶紧回去。”
黎棠四个字就把他堵回去:“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为什么不送到家门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