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臣 第8章

“是极。楚兄,你这可是个好位置,离学堂也不远,真是令我眼红。”

齐钰站在院前,指着书院正庭那棵参天银杏,“从轩室窗边就能看见这棵老祖宗,尤其入秋以后,满地落黄,才是盛景。”

楚晋问:“树后那间屋子是何处?”

“那就是学堂,名为渡己堂。”齐钰解释道,“先生教书授业,便是在那里。”

二人绕过轩室,又依次路过几间住所,一一拜访下来。走到一处僻静高崖,遥遥便见一树梨花如繁雪,落一地乱琼碎玉。崖后是一挂白瀑,如若悬河,水帘般将晴雪崖与褐山山体隔开。泻雾倾烟,漱石如玉碎斩冰。

齐钰一停,道:“这是晴雪崖,练剑论道之地。”

楚晋由衷道:“确实不负盛名。”

“这边就是书院边沿了,背靠褐山,最是僻静。不过因为太远,所以住的人少。”齐钰带他沿石子路离开了晴雪崖,又拐入一个长廊,“先生住在这边,还有江师兄……”

“江师兄?”

这是楚晋自进书院以来,第一次听见“师兄”这两个字。

齐钰解释说:“他是先生真传学生,资历比我们要久,先生要我们称他师兄。不过我跟他关系也不错,私下叫他名字也不会介意。”

“他也是燕陵哪家的名门子弟么?”

“这倒不是,他正好是那类少数人。”齐钰道,“江师兄是寻常人家出身,先生看出他天资聪颖,便收了他为学生。”

楚晋“哦”了一声。

二人走向江枕的居所,齐钰边走边说:“这是萤室,江师兄的住所。”

“萤、室。”楚晋将这两个字轻轻念了一遍,“可有什么含义?”

齐钰摸了摸脑袋:“这我还真不知道。这个字是江师兄自己取的,是何意思,他之前也没提过。”

说罢,他敲了几下门,提声道:“江师兄,在吗?江枕!”

连敲几次,俱是无人应答。

“奇怪,人去哪了?”齐钰疑惑,“难道在先生那边?”

楚晋道:“先生那边我早晚要去一趟的,不如直接去看看。”

齐钰点头。

先生的院子离萤室不远,齐钰道:“先生姓方,名鹤潮,是燕陵前朝丞相。致仕以后,自请来书院授业。”

他提及方鹤潮时,便收起了方才的嬉笑之色,面带敬重之意。顿了顿,又补充道:“先生一向严厉,我们一会儿得规矩些。”

能让这等名门子弟收敛的人自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楚晋点头:“自然。”

二人行至长廊尽头,露出一间乡野小院来。院内亦是一棵银杏,比之书院正庭那棵要矮小许多,应该是几年前所植。树下摆着一个竹木躺椅,风一吹来,便吱呀晃悠。

正屋前置有一口水缸,里面养了几尾锦鲤,水面铺满莲叶,依稀可见鱼尾闪过。

二人绕过水缸,往里走时,正见一人要从里间出来。

那人一袭云白衣袍,衣袂袍角大片花纹如墨染,似身着一幅水墨画。他眉目舒和,将€€丽的五官也柔和了三分,浅色瞳孔看人时,却有种说不上来的疏然,让他整个人淡漠如明月,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看见齐钰两人,他一怔,虽然神色只是微不可察地一动,却如冰皮始解,波色乍明,春水般灵动起来。

所谓人如明月,浅淡温凉。

第9章 水火€€不喜欢,眼不见,心不烦

齐钰一眼看见了他,叫道:“江枕!”

闻言,楚晋目光微动,这才露出一丝讶然之色。

沈孟枝此前没想到会与二人在这里撞上,愣了一霎又回过神来,道:“你们来找先生?他不在。”

“不在?好吧,楚兄,那只能晚些你再来一趟了。先生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习惯就好。”齐钰说完,才想起要介绍两人认识,“……噢,差点忘了!楚兄,这位就是江师兄,江枕。”

他还想再介绍一下楚晋,却听沈孟枝道:“我知道。齐钰,你回去吧,我还有几件事要与世子交代。”

“噢,那我可就走了啊!”齐钰摆摆手,“说好的,今晚你记得来辅导我功课,别忘了!”

沈孟枝轻笑,眸中星辰点点:“知道了。”

说完,他转向楚晋,猝不及防对上后者饶有兴味的眼神,一时僵住。很快他便放松下来,收敛笑意,缓声道:“世子,褐山书院严以治学,有诫规三百,需谨记于心。”

又来了,那种疏离的尺寸感。

楚晋收回目光,不以为然道:“如何谨记?”

然后他便眼睁睁见眼前人变戏法般变出了一本手册来,早有预谋地解释道:“这本是诫规,世子手抄一遍即可。”

楚晋:“……”

他神色颇有些一言难尽地接过了那本手册,沈孟枝见他蹙着眉,又补充道:“书院每有新生,都需手抄诫规,无一例外。”

手册是手抄本,上面字迹清雅娟秀,行云流水般,看得人心旷神怡。

楚晋随手翻了几页,状似无意问道:“若是违反诫规,有什么后果么?”

“程度不同,惩戒不同。”沈孟枝道,“轻则罚去洒扫,重则饬令退学。”

退学倒是正合楚晋心意,于是笑吟吟问:“哦€€€€那请问师兄,犯了哪条诫规惩戒最重?”

他的态度甚不持重,沈孟枝不由微微蹙眉。

“犯错没有轻重缓急之分。”他凝视楚晋许久,忍不住提醒道,“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楚晋挑眉,笑了。

沈孟枝知道他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终于失去耐心,神色微冷:“世子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回去休息了。”

楚晋却道:“不巧,我还有一件事情,想与师兄商量。”

“此次来燕陵,人地两生,风土人情较之旧秦差异颇多,所以我带了一个随从。”他说是商量,语气却不见半分妥协让步,慢声道,“我想让他一同住在轩室之中……”

他还没说完,沈孟枝已然寒声打断道:“世子,这不合规矩。”

楚晋轻哂,好整以暇道:“我方才看了这三百诫规,也没说不让带随从,怎么就不合规矩了?”

“诫规第三十一条,”沈孟枝道,“不可擅自带外人入院。”

他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余地,楚晋黑漆漆的眸子凝了他片刻,笑意更浓。

“那就让他入学,如何?我这随从,虽然是平民出身,却也天资过人。褐山书院向来兼容并蓄,王孙贵族与平民百姓同室而学同席而坐,我想他在书院学习也未尝不可。”他直视沈孟枝双眼,无一丝退让之色,“师兄也是这么走下来的人,不知可行与否?”

唯一一个以平民之身入学的人就在眼前,楚晋话中的促狭之意再明显不过。

沈孟枝不由微蜷手指,面上却不为所动:“……我无权决定。”

“世子如果觉得我的答案不合心意,”他淡声道,“还是问一下先生吧。”

说罢,沈孟枝颔首,仍是未失礼数,随即拂袖离去,再没看他一眼。

楚晋望着他冷漠的背影,缓缓收起笑容,面上轻佻之色尽褪,神色便显得冷而沉。他驻足片刻,随即若有所思地回了轩室。

轩室内已经掌灯,窗上人影晃动,楚晋瞥了一眼,推门而入。贴身随从徐瞻正抱着半人高的一摞书,见他回来,自觉放下手中东西:“世子。”

楚晋淡淡应了一声,伸手倒了一杯茶。

“殿下,”徐瞻走过来,“你见过方老先生了吗?”

楚晋盯着茶水中起起伏伏的绿叶:“没有,倒是见了他的亲传弟子。”

徐瞻忙问:“他怎么样?”

“古板正经,油盐不进,”楚晋想起沈孟枝拒人三分的样子,随口道,“是个棘手的家伙。”

“不过我也没必要跟他耗,接下来的事我有分寸。”

徐瞻点头,压低声音道:“公子来信说,早日与湘京城内的人手对接,另外,要小心燕陵君主派来的眼线。”

“哦,”楚晋神色不变,“书院的人都查过了吗?”

“查过了。身份家世,背后势力,俱在册上。”

徐瞻递上一本名册,楚晋接过,翻了翻,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书院学生的名字、家族等等信息。

徐瞻站在旁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楚晋眼睫低垂,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神色,只听他声音平静地说了一句:“公子真是好大手笔。”

徐瞻愣住,一时没听出他是什么意思。

楚晋翻到一页,目光一停。前些页都记载得满满,以致这一页显得格外突兀,仅有寥寥几语。

€€€€江枕,燕陵渔崖人。父江启,渔崖城郎中。兄江涣,渔崖城侍卫司任职。

当真是一介布衣。

徐瞻见他不语,小声猜测道:“殿下觉得,此人会是眼线么?”

楚晋的思绪还停留在方才初见沈孟枝的回忆里。只消一想,那人的神态样貌、皎皎风姿便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了。他蹙眉,半晌才听清徐瞻的问题,敷衍道:“说不准。”

“千人千面,你看得清么?”楚晋冷笑,“谁又能保证,这眼线只有一个?”

说罢,他眉目间染上浓浓的烦躁,声如寒冰:“萧琢要蒙我耳目,这褐山书院,就是他监禁我的囚笼。只是他打错了主意,以为这小小书院就可以困住我。”

徐瞻谨慎道:“殿下,你准备……”

楚晋垂眸,看向手中那写满三百诫规的手册。

他倏然一笑,躁郁之色顷刻间杳然无存,自言自语道:“萧琢的美意我自然不能拒绝,可若是……这书院不留我呢?”

第二日课毕,沈孟枝端坐案前,沉眉敛目,抄写着今日的课业。

一片喧闹声中,齐钰摸了过来,在他对面坐下,开口道:“江枕,别写了。楚兄今夜在红袖楼设宴,一起下山去玩啊!”

红袖楼是胥方最大的酒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一日不是人满为患、觥筹交错,哪怕在褐山脚下也能听见那夜夜笙歌。

沈孟枝笔势未停:“不去。”

“哎你……”齐钰摇头,压低声音,“他是旧秦世子,你好歹给他个面子。”

沈孟枝闻言抬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一不求他,二无干系,给他面子做什么?”

“……”

齐钰仍是不死心:“话虽如此……”

“我不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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