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钰一噎,到嘴边的话瞬间忘词了。
沈孟枝对他微微一笑,声音平静:“眼不见,心不烦。”
他已经把话说得决绝,齐钰不好再劝,悻悻道:“好吧,看来昨天我走之后发生了很多事。”
见沈孟枝不语,他转了转眼睛,改做起楚晋的说客:“会不会是误会?你俩就见了一面呢。我了解楚兄,他是风流轻狂了些,你看不惯也正常,不过本质是好的……”
沈孟枝轻放下笔。
“你什么时候被他收买了?”他轻笑。
齐钰道:“我哪有,这不是怕你俩伤了和气。大家身为同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是心生嫌隙就不好了。”
沈孟枝一愣,随即失笑:“我开玩笑的,你不必担心。”
却听第三人插嘴道:“开什么玩笑?”
二人一顿,同时侧头望去,便见楚晋斜倚在窗前,眉梢含笑,眼眸深深地看着他们。
齐钰:“……”
沈孟枝:“……”
有一种背着人干坏事被当场抓包的负罪感。
楚晋的视线在二人脸上徘徊几次,最终定格在沈孟枝唇角那抹未散的笑意上。对方却偏不如他愿,顷刻间笑容消散,变回不近人情的样子。
沈孟枝望着他,语气转而变回了一派平和:“没什么。”
楚晋俨然一副不信的样子,但也没有再问,转而看向齐钰,笑道:“齐兄,今夜红袖楼见,莫要忘了。”
齐钰拍拍胸膛:“放心!我带一坛私藏已久的栀子酿,这可是燕陵名酒,你绝对没喝过!”
“好啊。”楚晋欣然道,“江师兄,一起来么?”
沈孟枝摇头:“我不饮酒。世子尽兴即可。”
齐钰立刻道:“真的,江枕他确实不能喝酒。”
楚晋扫了他一眼,轻叹一口气:“那真是可惜了。本来担心书院生活太过枯燥,还想邀上几位燕陵的美姬献舞,给师兄解解闷呢。”
这话若是对齐钰是格外受用的,但对沈孟枝却适得其反。察觉他话中的轻浮,沈孟枝不觉微微蹙眉:“不必了。”
他说不要,别人却求之不得。一时间围上一群风流子弟来,齐声道:“我们要!”
在这山野之中生活了大半年,整日清心寡欲,十五六岁的少年早就躁动不安,又是富家子弟,哪曾受过这般委屈?
如今有了楚晋带头,仿佛找到了发泄点,至于那三百诫规,早就抛之脑后了。
一片躁动不安中,沈孟枝淡淡提醒:“每月只可下山三次。何人何时下山,出入俱有记载,你们自己数着。”
这番话犹如一盆冷水,将众人发热的头脑浇得微微清醒了些,顿时一片怨声载道。
楚晋对上沈孟枝的眼睛,故意唱反调似的,弯唇笑了:“如若超过三次呢?”
沈孟枝凝着他,难得没有冷若冰霜,反而反常地露出一点笑意,裹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坏。
楚晋看得一晃神,却听他缓声,悠悠道:“按诫规,超过三次……罚刷恭桶一周。”
声音不大,却震耳欲聋。
楚晋:“……”
众人:“……”
恐怖如斯。
第10章 质子€€干坏事被抓个正着
当夜,众人成群结队下山去,书院内一时暗寂不少,前所未有的安静。
沈孟枝端坐萤室,正对着空白草纸,久久未落一字。
半晌,他叹了一口气,搁下笔,披上外衫出了门。
外面夜幕深深,头顶残星几许,群山暗黛,环伺周身。沈孟枝秉着灯烛,漫无目的地在书院内乱晃,转到渡己堂时,惊觉里面还亮着灯。
他悄然走过去,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先生?”沈孟枝看着满地铺散无从下脚的书卷,满目诧异,“您这是……”
闻言,深陷书卷之间、背对他的方鹤潮停下手中动作,缓缓转过身来。他神色冷峻,眉宇一片郁色尚未散去,目光触及沈孟枝时,半是释然半是忧虑地叹了一口气。
“江枕,你来了。”他难掩倦色,拨开一地繁杂,“坐。”
沈孟枝不明就里,依言坐下。
“先生如此忧虑,可是山下遇到了什么事情?”
方鹤潮深深地看他一眼,忽然道:“你觉得世子如何?”
沈孟枝愣住,见他神色如常,似乎只是随口问一句,便敛去眸中情绪,道:“我与他见过两面,其人言语轻佻,举止轻浮,其余不知。”
“你这评价,还真不留余地。”方鹤潮笑了下,“这位世子,我此前曾听闻他的名声,说他风流成性不问政事,与他那些野心勃勃的兄弟不同。还有人说,旧秦王派他来燕陵,就是受了别人的挑拨,将他流放到这里。如此,世子之位,就成了有名无实的废位。”
他寥寥几言,轻描淡写地勾勒出一片王权争夺的腥风血雨来,只消细想,就不由心惊胆战。
沈孟枝却神色未变:“这些只是一面之词。万般传言,不如一双眼睛看得分明。”
方鹤潮大笑起来:“你说得对。”
“他昨夜来见我,我便看出,他绝不是如传言所说,对那九五之尊无欲无求、无知无觉。”他似是叹息般,“他来找我,说要带一位随从。”
沈孟枝问:“先生答应了?”
“王上限制世子的出行,却不限制他的用度,他身为异国世子,有随从相伴,也是正常。”方鹤潮道,“只不过书院有书院的规矩。所以,我只宽限了他一个月。”
“先生考虑周到。”
方鹤潮摆摆手,神色忽然严肃下来:“既然提到了他,你说说,旧秦为何要派世子出使来燕陵?”
沈孟枝一怔。
“使臣外交,应是常事。此前燕陵与旧秦两国也常派使臣互访,这次派世子前来,可见旧秦君主极为重视。”他斟酌着回答。
不料方鹤潮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我此前便心有疑虑,旧秦世子与我朝汉王怎会同时出使。王室宗亲,怎可轻易派遣。”他眉间沉沉,声色如常,却让人无端心生寒意,“此番下山,却见听松城流民四窜,打听时,才知那边大肆招兵买马,这群人为了逃脱兵役,才跑到这里。”
沈孟枝蹙眉:“听松,不是位于燕陵边境……”
他声音戛然而止。
听松城,西邻燕陵十二峰,东毗……代国。
“不止听松城,那旧秦的术平、上元也在强征兵役。此外,湘京的禁军忽然少了五万精锐……这些人去了哪儿?”
细数下来,字字惊心。
方鹤潮冷笑,寒声道:“这根本不是什么使臣来访,那只不过是用来蒙蔽代国视线的幌子!无论楚晋还是萧焕,都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质子。”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案上烛火刺啦炸响,火星四溅。
“所以……”沈孟枝说得艰难,“两国是以质子来结盟,目的是合力攻打代国。”
方鹤潮阖眼。
“代国之暴行,群情激愤,二国讨伐是必然。”他平静下来,“我担心的,另有其事。”
沈孟枝对上他的眼睛,一瞬间仿佛明白他所想,心中如坠冰窖。
他骤然起身,转身就要向外走:“我去给父亲写信。”
方鹤潮却厉声喝道:“回来!”
沈孟枝僵在原地。
“你现在是什么身份?用的是谁的名字?”方鹤潮毫不留情,却字字千斤,将他发昏的头脑彻底敲了个清醒,“你姓江,一介平民,跟燕陵沈家没有任何干系!”
接连几字,掷地有声,随后又是极致的静。
在这片针落可闻的寂静中,沈孟枝慢慢松开了紧攥成拳的手,一瞬间仿佛卸去了浑身的力气。
良久,他颤抖着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茫然:“先生,我该如何做啊……”
方鹤潮叹息,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这件事你不要再管。我会联系沈太尉。”
“此事未成定局,”见沈孟枝不语,他又放缓了语气,“王上这些年虽对太尉心怀猜忌,但征讨代国不是儿戏,选兵任将,但凡有不妥,满朝文武不会放任不管。”
“……学生明白。”
方鹤潮神情笃定,沈孟枝稍有安心,却听他道:“那就好,你回去罢。”
沈孟枝应了一声,推门欲出,方鹤潮却又叫住了他。
“江枕,今夜之事,权当成梦忘记。当年沈恪把你送来,就是要你不受其扰,不被牵绊,不入尘世,不为所累。切记。”
不受其扰,不被牵绊,不入尘世,不为所累。
沈孟枝闭眼,轻声道:“……谨记于心。”
*
夜色已深,本是人静时,褐山脚下却传来一阵窃窃私语,正是从红袖楼回来的一干人等。
齐钰已经喝得不省人事,被两人搀着摇摇晃晃地蛇行,仍有余力振天高呼:“楚兄!……嗝,这栀子酿,你说!嗝,好不好喝!”
楚晋走在他后面,很是捧场地说:“的确好酒,旧秦找不到这种味道。”
齐钰又狂拍右边那人的肩膀:“思凡兄!嗝……来首诗!”
宋思凡被他一拍,差点吐出来,脸色难看地忍了一会儿,总算没劈头盖脸吐在齐御史的宝贝儿子脸上。他没好气道:“肚子里都是灌进去的酒,哪还有墨汁……你能不能安分点?”
又有人嬉笑道:“不是古人言酒助诗兴么,怎么思凡兄是反着来的?”
宋思凡道:“闭嘴吧你!脸都红成胭脂了。”
随即又响起一阵哄笑声,把他的声音给盖了过去:“薛勤吐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行人借着月光,摸索到书院长阶前。
三十三级石阶深入林中,暗不透光。众人收敛了笑声,齐齐抬头望去,山势高耸,一眼望不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