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冲齐钰点头致意:“齐兄,看来是你输了。”
齐钰一脸失魂落魄,喃喃道:“怎会如此?江枕他中邪了么?”
不止是他,其余人也皆是一脸不可置信,面面相觑,皆从对方脸上看到了茫然不解之色。
有人低声道:“江师兄不是向来不喜欢下山的吗……”
闻言,楚晋点点头,唇角笑意漫不经心:“嗯,他不喜欢。他知道自己不喜欢吗?”
众人一愣。
“你们问过他吗?”楚晋平静道,“没问过,又怎么知道他不喜欢。”
“可是之前,他确实不下山啊。”那人小声反驳道。
“人是会变的。”楚晋道,“他变了,你们对他的看法却没变。是你们先入为主的不喜欢,把他困在了褐山这么多年。”
也许曾有一天,他突发奇想,想要下山看看。但是将要出门时,有人质疑道,你不是不喜欢下山吗?
只这一句,就足以把积攒的勇气与期待打消。
那些人一口一个的不喜欢,像是一种魔咒,渐渐地,他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念头了。因为他“不喜欢”。
不论有意还是无意,世人的言语,总是最好的枷锁。
一时之间,静寂无声。直到楚晋肩头的鹦鹉一声大喊:“师兄€€€€!”
众人纷纷回神,转身看去,沈孟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
他着一袭天青色轻衫,袖口以银线绣成澶€€水纹,天光辉映之下,抬手便带起一片波光粼粼。长发用一支乌木簪随意挽起,倾泻如瀑。似乎是刚到,没听见众人的讨论,他神色如常,唇角含一抹浅淡笑意,安静地看着他们,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轻得像一缕云,触不可及,又一无所依。
众人看着他,一时忘了言语。
沈孟枝面对愣愣出神的一群同窗,十分自然地问:“怎么了?”
他一开口,好似从飘渺无定的云上走了下来,变得真实了不少。众人回过神来,七嘴八舌地道:“没事,没事!”
说完之后,又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也再没人提他为什么会赴楚晋邀约这件事了。
他预想中的尴尬局面并没有出现。
这让沈孟枝自在不少。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楚晋,后者也正一言不发地瞧着他。
视线相交的一瞬,他心跳无端快了几分,又在一腔困惑中渐渐平静下去。沈孟枝压下心中那抹异样,移开目光,看着一时之间变得格外规矩老实的众人,好笑道:“你们看起来可不像是没事的样子。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众人又是一阵七嘴八舌,忙着解释道:“不是不是,自然不会!只是……”
只是沈孟枝平日里掌管诫规惩戒一事,规行矩止,铁面无私,众人怕他怕惯了,此刻便有些不自在,担心被抓小辫子。
沈孟枝一眼就看破他们心中所想,无奈许诺道:“今日不罚你们,放心。”
此言既出,便是一颗定心丸,一众世家子弟当即喜上眉梢,高呼道:“师兄英明!”
这其中当属齐钰呼声最高。楚晋就站在他旁边,笑意盈盈,声音完全被淹没在了众人高亢而浮夸的喊声里。
但沈孟枝就是听见了他的。轻缓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他笑着说:“师兄英明。”
不知怎的,沈孟枝也笑了。这笑容与从前或出于礼貌、或流于表面的种种皆是不同,是发自真心,流露得无声无息,因此格外难得,也格外惊艳。似一线冬雪消融,是一湾波色乍明。
齐钰看得失神,恍惚道:“江枕,你怎么之前没对我这么笑过?实在吝啬……”
“早知道一句‘师兄英明’能把你哄笑,”他语无伦次,“我就该天天这么夸你,把你夸出花来,夸上天去……”
宋思凡轻咳一声:“你口水收一收。”
齐钰忙低下头,去擦那不存在的口水,却听沈孟枝问:“你们下山,是要去胥方城?”
“是,”宋思凡道,“正好楚兄也一直想领略一下燕陵的风土人情。”
沈孟枝点点头:“那便走吧。”
“等等,”齐钰伸手一拦, 早有预谋般,得意道,“先说好,你这次下山,得听我的,跟着我们走。”
沈孟枝不解:“为什么?”
“为什么?你说说,你在褐山这么多年,去过胥方几次?玩过哪些地方?”
“……”
沈孟枝冥思苦想半天,发现确实是屈指可数。他干巴巴且不甚熟练地数道:“大约有三次。一次在归缘堂,一次在芙蓉桥,还有一次……”
顿了顿,他想不起来了。
齐钰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痛心疾首道:“你这些年究竟怎么过的?!”
沈孟枝有些不自然:“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的很!”齐钰露出一副说教的样子,“胥方最值得一玩的地方,全都被你避开了!”
“……”
也不知道齐钰用这一套说辞糊弄过多少人,底下一阵窃窃私语,憋笑声此起彼伏。
沈孟枝心中冒出一点不好的预兆:“那你打算去哪?”
“自然是要带你和楚兄好好领略一番胥方胜地。”
齐钰此时却卖起关子来,语焉不详,笑得高深莫测:“不急,你慢慢跟着我们就好。”
第16章 三识€€玩默契?
齐钰口中的“胥方胜地”,就是城内声名远扬的花柳巷。
花柳巷是一条窄长深巷,蜿蜒于胥方城中央地带。巷如其名,花街柳市,遍布的是秦楼楚馆,莺莺燕燕,挤满了寻欢作乐的行客。
站在巷口,便能闻见脂粉气味,风一吹,扑头盖脸地沾了一身红尘。
沈孟枝站得极远,抗拒之色溢于言表,恨恨道:“……齐、钰。”
能逼得他咬牙切齿一回,实属不易。众人齐齐看向罪魁祸首齐钰,不由心生敬意。
齐钰道:“这么看我作甚?哎呀江枕,你信不过谁还信不过我吗?我能把你领到那种鬼地方去?”
“……”沈孟枝道,“你已经领了。”
“你……唉!说了你也不信。且看我的。”
齐钰摆摆手,自顾自走到巷口,声音远远传来:“这花柳巷里面,可是别有洞天。”
见他过来,一位站在门口揽客的青楼女子便自然贴了上来,蛾眉宛转,做出一副烟视媚行的姿态,嗓音勾人:“公子,来花柳巷寻乐么?”
她目光越过齐钰肩头,看见了身后诸人,掩唇笑道:“呀,这么多人呢。”
众人:“……”
齐钰轻轻一挡,在二人之间留出一条缝隙来,压低声音道:“姑娘,天字号厢房还空着么?”
闻言,那女子眼中笑意更甚,松开了扶在齐钰肩上的纤纤玉手,浑身气质骤然一变,身上竟再也看不出半分烟花女子的痕迹。
她微微颔首,再开口时,已无先前做作的甜腻,而是婉转似空谷幽兰:“今日新开天字,静候有缘人。诸位公子,里面请。”
在她微笑的注视下,齐钰身先士卒,领着一行人从巷口鱼贯而入。
花柳巷内果真热闹非凡,两侧皆是花楼小筑,雕梁画栋,笙歌不绝。焚香四溢,烟斜雾横,女子鬓上繁花迷人眼,入目皆是一片纸醉金迷。众人一步步走得克制不已,一群深居简出不谙此道的少年郎,心下痒痒,若不是沈孟枝在后面看着,早就左顾右盼起来了。
那名女子走在最前面,步履轻缓,施施而行。齐钰轻咳一声,道:“敢问姑娘芳名?”
“奴名唤隐玉。”
隐玉笑着扫了众人一眼,道:“除了这位公子,诸位都是第一次来花柳巷的天字号吧。”
宋思凡道:“没错。不知这天字号,究竟是什么?”
不止他想问,众人心中皆是一番疑惑,纷纷将视线移了过来。
却听隐玉轻启朱唇:“天字号,是真正寻欢作乐之地。”
“何意?”
“人之喜乐物欲,分三六九等。巷外人间烟火、平凡之乐,是为人字号。巷内红粉青楼、欲望之乐,是为地字号。”
“而天字号,追寻的是这两者都体会不到的乐趣。求不得,买不到,自然也不能用凡尘俗物衡量。”
她这番话说得隐晦难解,众人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宋思凡又问:“那开天字又是什么?”
齐钰插话道:“这我也知道,你可以问我啊。”
宋思凡瞥他一眼:“那你说。”
得此机会,齐钰当即正色道:“天字号追寻乐趣并非一成不变,而是有不同的玩法。开天字,就是新开了一种玩法。”
他转头看向隐玉,好奇道:“不知今日新开的天字是什么?”
隐玉笑而不答,推开了面前一扇门,道:“公子等下就知道了。”
随着她手上动作,朱漆大门轻动,露出屋内陈设来。这天字号厢房横跨花柳巷两侧花楼,居于顶层,以廊桥相连。室内宽敞明净,绮窗锦幕,湘帘琴几,可谓清雅绝尘。
若说这花柳巷中藏着这样一间雅居,如非亲眼所见,恐怕无人敢信。
齐钰转头走到沈孟枝旁边,得意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沈孟枝神色稍霁,却道:“你从哪里得知的这些去处?”
“天底下还有我齐钰不熟的地方吗?”齐钰骄傲之极,又冲一旁低头四处打量的楚晋道,“楚兄,旧秦有这等好去处么?”
楚晋闻言微微抬头,轻笑一声:“旧秦皆是寻常烟花之地,自然没有这天字号的这般别出心裁。”
齐钰一听,调侃道:“好啊楚兄,听这意思,你也是阅尽勾栏无数啊。”
楚晋轻哂:“不比齐兄。”
难得碰上一个志同道合的人,齐钰立刻来了兴趣,正要再与他探讨一番,方才默不作声的沈孟枝却忽然开口,打断了二人:“隐玉姑娘,今日的天字是什么?”
他话是对隐玉说的,面容却朝着齐钰和楚晋两人。齐钰心底一毛,还没回过神来,沈孟枝已经偏过头去,无事发生般,看向了不远处的隐玉。
隐玉手中拿着一张白纸,笑道:“诸位请看。”
众人纷纷看去,只见她将白纸轻轻放入面前水坛之中,纸面瞬间被浸湿,随即渐渐显出几道模糊文字纹理来€€€€
三识故人莫敢忘,刻骨铭心一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