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没错。这应该是燕陵独有的一种特殊材料,极为少见,更鲜有人知,需用照夜清、宣草、磷灰等诸多原料制成,工艺繁杂,甚是难得。也因此,会被燕陵君主用来作信纸。”
楚晋轻轻摩挲着手中这张稀贵的纸,忽而笑了一声,眼底却不见笑意:“当真是看得起我。”
徐瞻正色道:“这人对您的行动了如指掌,接下来必会妨碍我们,不得不尽快除掉。”
“只不过我现在还没有头绪。”楚晋神色淡淡,“敌暗我明,最好的办法,就是等他自己露出马脚。”
“若当真抓到了那人,”徐瞻缓缓道,“还望世子不要心软。”
他此话似别有用意,楚晋目光冷下来,抬眼望去:“你什么意思?”
“公子担心,您会对书院众人有不该有之感情。”
徐瞻直视他双眼,并未退让。
“那眼线既然对您如此熟悉,必定是您所熟知之人。若到了那天,您却心存不忍,放了他一马,必会酿成大错。”
“酿成大错?”
楚晋轻声重复了一遍,倏尔一笑。
“你让言官传话,要我借口下山与你会面,就是来听你说这些废话的?”
徐瞻皱眉:“世子……”
“我有分寸。”楚晋打断他,“你会说这些,不是空穴来风吧?说吧,这些日子盯着我,发现了什么?”
他言语间已有了然之意,三两下便夺回了主动权,此刻只是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徐瞻不得已,坦白道:“属下只是奉命行事,但近日却见世子与书院一人走得颇近。”
楚晋一哂:“是又如何?”
“那人可是方鹤潮的亲传,江枕?”
听及这个名字,他眸中寒冰化开一角,眉眼也柔和了几分:“是他。”
徐瞻不解道:“此人有何不同之处?您就如此确定他不会是那眼线?”
闻言,楚晋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徐统领,我再说一遍,不要干涉我的事情。”他声音森冷,“守好你的本分,其他事情,与你无关。”
徐瞻神色一僵,缓缓攥紧了拳。
他在王室多年,早已习惯了来自高位者的威势,鲜少有人能让他低下头去。若说从前,他确实对眼前这个有名无实的世子格外不屑。看着他对外沉溺于酒色,做出一副风流草包的姿态,明知是假的,渐渐地,竟也被骗了过去。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恍然发觉,眼前的人似乎已经脱离了掌控。在顺从的表象下,荆棘一般,肆意滋长的野心。
他是装的?不止骗过了世人,连自己和公子……也被骗过了吗?
心神俱震下,经年的高傲让徐瞻下意识想要把主动权重新抓回到掌心。他不甘心地追问道:“你交心于他,可若他骗了你呢?这样的事情,世子不是最清楚不过了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悚然一惊,硬生生停住了。
因为他看到,楚晋已经抬起头,盯住了自己。一线冰冷杀意毕露,令他僵立原地,动弹不得。
这种感觉,让他一瞬间以为自己被毒蛇盯上了。
徐瞻骤然想起一句话:旧秦世子最恨欺骗之人。
他张了张口,勉力挤出一句话来:“……公子说过,请您不要忘了当年的事情。”
楚晋一顿。
良久,他才语带笑意地低声道:“若是连他也骗了我……”
“那我此生,恐怕再无法相信任何人了。”
*
“思凡兄,我想不通啊。”
宋思凡一把从齐钰手中夺过了半空的酒坛,隐忍道:“你想不通,我还想不通你天天跑我这来喝酒是发了哪门子疯呢!”
他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日大半夜被这家伙闹起来了,以至于如今睡也睡不安稳,生怕下一秒就听见有人把他屋门拍得震天响。
齐钰没了酒坛做支撑,瘫倒在地上,魂不守舍道:“我想不通啊!江枕他,怎么就……”
“怎么就喝了楚晋的迷魂汤,中了楚晋的美人计,整日与他走在一起,留你一人孤苦无依。”宋思凡捧着诗卷,头也不抬地接了他的话,“你说的这些,我耳朵都快听出茧了。”
齐钰一卡,话都被他抢完了,半晌,又憋出一句来:“真是见色忘友!”
“江师兄与楚兄重归于好,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么。”宋思凡疑惑,“怎么真到了这一天,你先闹起来了。”
齐钰悲愤道:“你不懂,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总不能说,咱们的好师兄与那旧秦世子在一起了。哪怕沈孟枝并未让他对此事守口如瓶,但单是为了他这至交的名誉,他也不能对旁人提只言片语。
宋思凡冷笑一声:“好,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既然如此,你还来找我做什么?赶紧抱着你的酒滚出去。”
他这气来得毫无预兆,齐钰的酒瞬间清醒了几分,直愣愣地望着他,语带迷茫:“不找你,我找谁?”
宋思凡:“……”
确实,若是旁人,被这样天天折腾,早就受不了把人赶出去了。也就自己脾气好,能容忍这祖宗到处撒泼。
宋思凡如此想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脾气好”,自始至终都只是对齐钰一人的。
祖宗睁眼望着房梁,喃喃自语:“我从未见过江枕这个样子。”
宋思凡忍不住道:“你与他认识很久吗?”
齐钰沉默了一会儿:“算是吧。”
在旁人眼中,他与沈孟枝是书院相识;可实际上,两人一出生就打过照面了。
燕陵的御史大夫与太尉,本就是莫逆之交,因此齐家和沈家向来交好。
齐钰幼时随齐€€到沈府拜访时,曾偶然见过沈孟枝几面,印象格外深刻。沈家那个粉雕玉琢的二公子,总是坐在自己的一隅天地里,无论看到何人,听见何事,他的神色始终冷淡如一,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再能让他内心波动。
可当齐钰把这件事告诉齐€€时,他爹神色陡然一变,厉声道:“沈家没有什么二公子!齐钰,你给我记住了,这件事不许与任何人说。”
齐€€对他这独子向来有求必应,从没有如此声色俱厉地说过话。齐钰吓傻了,点头似鸡啄米。
……直到后来,他才断断续续地从他爹口中了解到,沈家确有一位二公子的。只是沈府上下,都把这二公子的存在给瞒下了,为的就是避开当今王上的眼。
为此,这世人眼中并不存在的二公子,十多年也未曾踏出沈府半步。
他就这样,望着那面不高的墙,于这漫漫孤寂中,数过了三千日夜。
“我总觉得他一个人惯了,好似对什么也不上心。”齐钰小声道,“可竟然有一天,他会为了某个人主动跟我分享他的喜悦,甚至愿意打破他这么多年坚守的诫规……”
他一定是,非常、非常喜欢这个人。
齐钰的声音太小,宋思凡没听清,蹙眉问:“什么?”
半天也没人回答。等他凑过去看时,齐钰已经歪头睡着了。
宋思凡拿起手边的酒坛,慢慢喝了一口。
半晌,他才幽幽叹了口气,拍了拍齐钰的脸:“你睡着了,我却清醒了。”
齐钰迷糊中含糊嗯了两声。
见状,他又问:“你明晚还来吗?”
齐钰又嗯了一声。
宋思凡道:“那说好了。”
明明表面上嫌弃不已,心里却暗暗松了一口气。从前兄长说他为人矛盾,自己还不信,如今看来,似乎确实如此。
宋思凡缓缓蹙起了眉。他想不通自己在矛盾什么。
夜色正浓,有人酣睡在侧,有人对酒消愁,明月不答。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结束倒计时!
第26章 秋乏€€我只喜欢你
元历三十七年秋,燕陵、旧秦两国与代国宣战。旧秦以公子楚戎为将,率十万精兵,出兵彭城。随后燕陵派雁朝将军沈云言,领骑兵三万、步兵五万,攻打石城。
战事初,代国防备不及,力不从心,不日便连失两城,人心动荡。雁朝将军大捷,乘胜追击,与旧秦军队会合,向东往代国都城汴阳进军,势如破竹。一时之间,雁朝将军的威名远扬,家喻户晓,百姓茶余饭后,俱是津津乐道。
*
“雁朝将军果真所向披靡。”
楚晋坐在桌前,懒懒拨弄着沈孟枝送他的灵芝,“听说他年少时就随沈太尉四处征战,平定了当时的内乱,果然是少年英才。”
沈孟枝正低头给言官喂食,动作有些滞缓,闻言也没有反应,似乎正在出神。
“师兄,”楚晋绕过屏风,转到他面前,凑近去接过了他手里的东西,又挥挥手把委屈巴巴的鹦鹉赶到了一边,“你近日怎么总有些心不在焉?”
他声音轻缓,语气认真,沈孟枝回神:“……没什么。”
他眼底有淡淡的青黑,神色是掩不住的困倦,似乎很久没有好好睡过觉了一般。楚晋蹙起眉,将他侧过的脸又扳正回来,沉声道:“你这几天睡不好么?”
沈孟枝含糊应了声,搪塞道:“偶尔会失眠,不用担心。”
“你若是睡不着,”楚晋道,“我可以陪着你。”
沈孟枝失笑道:“那我要是整晚都醒着,你岂不是要陪我睁眼到天明?”
他说完,楚晋倒真的沉思了几秒,随即也笑了,语气自然:“不行吗?”
沈孟枝一愣,一时之间竟无法接上他的话。他哑然片刻,才道:“用不着这样。”
“我想多看看你,师兄。”楚晋顿了顿,“过几日,我要例行去湘京朝见,会停留半月。到那时,就见不到你了。”
沈孟枝闻言怔住,目光轻动,低声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楚晋道:“还不确定,也许是这月底,也许是年后。”
如今湘京城内形势尚不明朗,他去日未定,一切都可能有变数。
沈孟枝默然良久,忽而轻声道:“除夕那日……”
楚晋抬起头来:“嗯?”
沈孟枝注视他片刻,半晌,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变成了:“没什么……早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