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孟枝心中似被轻挠了一下,一瞬间泛起细密的痒意。他慢慢撑着地坐起身来,目光温和地凝着楚晋双眼,开口却极为无情:“不。”
感受到强烈的怨念,顿了顿,他又缓缓加了一句:“等你从湘京回来,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第28章 草萤€€夜浓扑流萤,耳鬓诉心事
楚晋轻吸一口气,恨恨道:“江枕,你可真是……”
这家伙当真是学坏了。
他面无表情地平复了一会儿心情,起身坐回了树下,凉风一吹,终于平静下来。
沈孟枝捧起琉璃盏,听见他问:“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当年为什么会来褐山书院。”
像齐钰宋思凡这样的名门子弟,多是被家中送来学习,像沈孟枝这样无依无靠的人,又是因为什么?
沈孟枝唇角笑意收敛了几分,垂眸望着琉璃盏中扑飞的流萤,目光安静,思绪却倏尔飞远。
其实原本,他可以像齐钰一样,风风光光地被家中送来读书。
其实他应该是沈家堂堂正正的二公子,能与湘京的世家公子结伴,鲜衣怒马,恣意风流,一日看尽满城花。
其实他应该接过父亲兄长手中的长剑,上阵杀敌,意气风发,做世人传颂的少年将军。
这一切本应是水到渠成,可是在他出生的那一年,燕陵先王萧炀病逝于玉膏城。
先王死前并未立储,一时朝中大乱,大公子萧庭与二公子萧咎出兵争夺王位,结果两败俱伤;四公子萧文遭刺杀,于返京途中暴毙。朝堂势力也逐渐分裂,人人自危。
唯有五公子萧琢充耳不闻,一心操办先王丧事。
就当众人争得头破血流时,先王的遗诏,在没有任何人能预料到的情况下,被发现了。
凭这一纸遗诏,五公子萧琢顺理成章 地成为了储君,登上了王位。与温厚的先王不同,这位新王是一个极其善于隐忍的人。他依旧奉前朝重臣为老师,像一个听话的学生一样,顺从、恭敬。
有一段时日,沈恪也几乎被他的样子骗了过去。
沈夫人怀上这个孩子的时候,正是先王重病的时候。熬过了这场风波,等到燕陵改朝换代,已足七月。
新王登基,理应请太史令推演天文,占星卜卦。
那日推演出的星象,无人知晓,只是第二天,新任的君主便一反常态,在宫中宴请沈府家眷,尤其对即将出世的沈家次子嘘寒问暖了一番。
七个月,已经是显怀的时候了。萧琢望着沈夫人,用玩笑的语气道:“沈卿这次若得了个女儿,可不能再像沈将军那样,教些打打杀杀的本领了吧?想必要捧在手心里,宝贝得紧。”
沈夫人笑容依旧温婉得体,小心地护着腹部,衣袖遮掩下的手指却不安地蜷了起来。
“若是位沈将军那般的公子,”面带微笑的君王弯下腰来,神色亲昵地看着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放轻了声音,“……那可真是天助我燕陵。”
当晚回府后,沈夫人便腹痛出血,哪怕险之又险地保下了这一胎,身子骨也一天比一天地弱了下来。
沈恪陪侍在床边,紧紧攥着心爱之人的手,背挺得笔直,却不发一言。
沈家出了一个将军,便不能再出第二个。君主的眼中,向来容不下权臣。
于是那年寒冬,沈夫人身怀六甲,诞下沈家次子。堂堂沈府上下,不贴红反挂白,家仆婢女,皆身披缟素。冰天雪地,银装素裹,满目皆是一片冰冷的白。
世人皆知,沈府那备受瞩目的二公子刚出世就夭折了。
但无人得知,那本该死去的婴孩却被偷偷养在了沈府内院,瞒了十多年。
沈恪想让他的儿子避开沈家的命运,却不想,自己又亲手把他推入了另一条荒诞无稽的路。可在这森冷皇威下,要保一个人的性命,本就要付出与之对等的东西。
但想要瞒住天下人,哪有那么简单。
沈孟枝在沈府的第十二个年头,犯下了一个几乎致命的错误。
燕陵那时动荡,沈太尉与长子沈云言自外征战,平复叛乱凯旋归来。消息一来便传得家喻户晓,十里长街,俱是捧着鲜花迎接军队的百姓。沈府高墙外的欢呼声听得他心痒,于是躲开了管家的视线,便与齐钰偷偷溜出了家门,装成小厮的样子,混入了接风的人群中。
城门开时,他听得耳畔欢呼声雷动,听得铁骑声滚滚,听得众人高呼。于心潮澎湃中,他情不自禁,也轻声叫了一声父兄。
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仿佛是为了惩罚他的这次冲动,他怎么也想不到,那日站在自己身边的人会是娄家的看门。那个看门回去后,越想越觉得不对,第二日,就将此事告诉了当朝的郎中令娄崖。
娄崖此前便与太尉一党有嫌隙,当日便暗中入宫,将此事禀奏给萧琢。
欺君之罪,其罪当斩。他无心的一句话,就会拖累得沈府坠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在这生死关头,当时身为府上郎中的江启找到了沈恪。
他说:“沈大人,我那个罹患绝症的次子,承蒙府上照顾多年。但因他的病,命不久矣,连我也束手无策。我受过您的恩惠,无以为报,若是可以,就让他去替二公子吧。”
没人知道沈恪与江启后来说了什么,只知道那一夜,战场厮杀生死绝境中也不折腰的堂堂太尉,半跪在冰冷石板上,老泪纵横,似一节被风霜压垮的竹。
后来,郎中的儿子被送入宫中,平了沈府的罪孽。那个告状的看门,领了沈府封口的银子,点头哈腰地改了口。于是送到萧琢面前的奏报上寥寥几语,提到的,只是一个沈府的无名小厮,因为自小在沈府长大,所以认了沈恪和沈云言为义父兄。
无人在意这等不起眼的角色。于是萧琢挥挥手,此事不了了之,可郎中的儿子也没再回来。
风波平息后,江启也离开了沈府,回到了故乡渔崖。沈孟枝私自出府,引来杀身之祸,于祠堂前受沈恪三鞭,长跪一日一夜,后大病七日。
沈恪从未对自己的小儿子下过重手,长鞭抽下去的时候,手都在抖。
沈孟枝跪在地上,即使双手是血,脊背仍挺得笔直。血珠自手臂蜿蜒而下,滴落到冷硬的石板上,鲜红一片,刺得他眼睛疼。
他咬着牙硬生生地受完了这三鞭,却还是固执地望进沈恪双眼,动了动唇,因为疼痛而声音发哑:“父亲,我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
“若是当年,您于襁褓之中就把我掐死,是不是现在你我就不用这么痛苦了?”
沈恪手中的长鞭骤然坠地。
他闭上眼睛,眉宇间是深深的疲惫,喃喃道:“回不了头了……你我、江启、还有这天下€€€€都回不了头了!”
沈孟枝仰着头,始终不肯低下来。
他听见沈恪的声音缓慢地响起,一字一字、似刻在他骨血中€€€€
“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沈家之人。”
“你今后,姓江名枕,父为江启,兄为江涣。”
“你就替江枕在这世上活下去……再也不要回来了。”
沈恪夺去了他这十几年来的名姓,踩碎了他所有的自以为是,用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他,因为你的一己私欲,害得一人白白枉死。
沈府已经容不得他了。
于是他褪去锦衣,换上布衣,掩去姓名,来到了褐山书院。
一晃数年。
*
沈府的事已经过了很多年,他手上的伤疤也已经消了。
“我曾经不懂事,犯了一个错误。”沈孟枝神色自然地开口,“我的父兄一气之下,就不要我了。我无处可去,幸好被先生看中,就被带回了书院。”
他言简意赅,语气轻松,说得不像是真的,倒像是随口编的故事。
“……”楚晋哑然,“师兄,你逗小孩呢。”
其实如果概括来言,这段往事的确是这样的,只是他省去了其中缘由,于是听在旁人耳中,就变得格外荒诞不经。
见他不信,沈孟枝微微一笑:“嗯,骗你的。”
“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他换了个已经应付多年的说辞,“不过就是我的文章 被先生看中,所以便收了我为徒。”
楚晋蹙眉:“这么简单?”
沈孟枝道:“这么简单。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与众不同?”
闻言,楚晋毫不犹豫道:“直觉。”
沈孟枝微微一愣,半晌,笑了一下:“那让你失望了。”
顿了顿,他又问:“那你呢?你为什么来燕陵?”
“这个说起来没意思。”楚晋道,“我给你讲讲别的。”
沈孟枝放松了肩背,轻倚在树干上,听他缓缓开口:“从我少时起,身边就有很多人盯着。我不知道那些人都是谁的眼线,可能是我那野心勃勃的王叔,也可能是我那些同样野心勃勃的兄弟。”
“无论你做什么,他们都会盯着你。读书、吃饭、睡觉……如影随形,像是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视线之下,稍有不慎,第二日我父王的桌案上就会多几篇折子。说我德不配位,说我不堪世子之位。”
沈孟枝安静地听着。
楚晋笑了一下:“我一开始很不爽,但是他们粘在这里,赶也赶不走。慢慢地,我又觉得我习惯了。”
可实际上,这只是他的错觉。
当公子冷冷地拽着他的衣领,逼他跪在地上,去看清楚地板上那颗鲜血淋漓的人头时,他才如梦初醒。
“这就是你轻信的家伙。”公子冷笑出声,“你把楚戎的眼线当成朋友,掏心掏肺那么久,结果呢?”
楚晋神色麻木,伸出手来,一下又一下地擦拭着那颗头颅上的鲜血,直至擦得面目全非。他不甘心,又用衣袖去擦拭,直到最后,露出一张熟悉不过的面容。
公子狠狠揪住他的头发,逼他对上那人死不瞑目的双眼:“看清楚了吗!”
他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声音沙哑:“看清楚了。”
是假的吗?
可是那人明明在帮他处理伤口时会心疼,明明会帮他逃脱公子的惩罚,明明一脸笃定地说着朋友二字。
是真的吗?
可是他的头颅就摆在这里,满眼绝望。
……他快要分不清了。
只记得公子的声音近近远远,在耳边飘忽不定。
“轻信不该信之人的代价,就是死。”
“若非他死,就是你亡。”
*
楚晋神思恍惚之时,忽觉肩上一沉。
他垂眸看去,只见沈孟枝已经毫无知觉地靠了过来,头枕在他的肩膀上,似是睡熟了。
也是,他这些夜都没睡好,早该困了。
楚晋专注望着他恬静睡颜,将种种思绪皆抛之脑后,良久,伸出手来,轻轻在他唇上一点。
他低低笑起来,喃喃道:“我再等你半月。”
半月之后,再来讨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