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计划得很好,只是最后一晚,出了点意外。”他顿了一下,“有一群士兵从代国的营地溜出来,想从死人身上偷些值钱的东西,发现了我。”
沈孟枝倏尔攥紧了手。他预感到了之后发生的事情,那群士兵会惊动整个营地,演变成九死一生的追杀。
楚晋牵过他的手,将他死死攥住的手指缓缓掰开,随后轻抚过手心的指甲掐痕。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两人谁都没有察觉到不对。
他轻描淡写地略过了中间的过程:“他们抓不到我,反而折了不少人手。躲开追杀后,我很累,在山下躺了一晚。”
那一夜他躺在乱石碎砾中,听着汨罗江不断的潮声,一片静谧中,忽然觉得死在这里也不错。
肩上的担子,可笑的宿命,他都不想管了。他觉得自己本就该死在荒野,他的一生本就是荒芜,如今的一切,像是南柯一梦。
他很累,累得站不起来,累得天上落下雨珠时,都没力气抬手遮一遮。
为什么呢?
楚晋混乱又茫然地想。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要做什么,他心里那件很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血液的流失让他的思绪碎成了一粒粒散沙,拼不起来,凑不完整。
就在这时,他眼前忽然掠过一抹淡白。
一瓣纯白花瓣蹭到了他脸上,轻柔得发痒。
楚晋眼睛动了动,有些涣散的瞳孔重新凝聚起来,定格在那朵栀子花上。
从山间碎石中生出的野栀子,单瓣的花朵狭长单薄,白得通透,花香清冽。他想起院子里盛开如云的花,想起那坛没有酿好的酒,想起他随手撷来,遗在一人发上的栀子花。
“我听说,沉因山到了晚夏,漫山遍野都是栀子花。”楚晋视线垂下来,眸光有些迷离,“看到第一株盛开的栀子花的人,会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他张开手心,露出一朵染了血的栀子花。
花色洁白,那溅上的血迹便愈发触目惊心。
楚晋伸出手指,想擦去上面的鲜血,奈何血迹已然干涸,与这雪白花色融为了一体。他有些恍惚,半晌,有些苦涩地笑了一下:“只有一个锦囊,我在里面放了剑穗,所以没能照顾到它,染上了血。”
“算了……明年,我再去为你摘一朵。”
他想收回手,收回这份被血染得脏兮兮、甚至算不上普通的礼物。
可一滴眼泪忽然坠下来,砸在栀子花瓣上,滚动一周后,落到他手心里。
沈孟枝怔怔地,望着那朵栀子花,一动不动。他像是什么也感觉不到一般,无动于衷,任泪水划过脸颊,自清瘦的下颌汇成一股,随后珠子一般坠下去。
被误会被不信任时,他没哭。
收到兄长的剑穗时,他没哭。
可他现在却压抑不住汹涌的泪意,在最不想被看到的人面前,狼狈地掉眼泪。
原来自始至终,他们都一样狼狈。
“楚晋。”沈孟枝喃喃道,“我讨厌你。”
楚晋眼睫颤动一下,低声应道:“嗯。”
花瓣上滚落的泪珠越来越多。
他失神一般,又嫌不够,自欺欺人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我不原谅你……绝不。”
沉默在屋内蔓延开。
“嗯。”
过了很久,楚晋抬手,擦去了他脸上的泪痕,语气轻柔。
“……讨厌我吧。”
“如果漠不相干和厌恶痛恨只能选一种,”他轻声道,“……那就讨厌我吧。”
作者有话说:
讨厌是最深刻的喜欢
第63章 情笺€€你要我抄别人给你的情笺?
元历四十年,娄兴率兵奇袭,夺下沉因山,一雪燕陵前耻。随后与旧秦会合,直取都城汴阳。
代国大势已去,无力反抗。两军杀入王宫,国君陈€€被擒,沦为阶下囚,圣后宗政彦于皇陵饮鸩自尽。
随后陈€€于返途中毒发身亡,代国彻底没落。战事稍平,天下略定,一切似乎回到正轨。
*
“之前诓江师兄,说楚兄下不了床,如今是真下不了床了。”
薛勤抱着扫帚,眼神惊恐:“该该该不会是江师兄一气之下,把楚兄给打了吧?”
宋思凡道:“别瞎说。”
“我怕呀思凡兄!”薛勤噌地跑到他身边,“咱俩那样帮着楚兄,江师兄早晚要找我们算账!”
宋思凡:“……别瞎说。”
他扭过头,看向叼着狗尾草的齐钰,道:“你来说。”
齐钰含糊不清道:“我说什么?我也搞不懂。”
他站起来,慢悠悠地分析:“我只知道姓楚的罪大恶极,估计是报应来了,让他躺床上几天,消停消停。江枕那边……不清楚。”
“……”宋思凡道,“我听说,楚兄今天已经下床了,现在在万宗阁。”
齐钰抓了一把果子逗鸟,闻言“哦”了声,道:“抄书是吧?我觉得江枕还是罚轻了,要我说,十遍怎么够,就该抄他个几天几夜!”
宋思凡看着他把一颗果子喂到了鸟嘴里,慢慢道:“……江师兄也去了。”
言官张嘴要啄他手里的存货,齐钰险些被啄个正着,一脸惊愕地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薛勤挠挠头:“是的,江师兄一大早就往万宗阁去了。”
齐钰:“他去干嘛呀?!”
宋思凡与薛勤奇怪地对视一眼,道:“还能干嘛?监督呗。往日不都是这样的吗?”
齐钰:“不是,他之前跟我说不去的,说以后让我负责,怎么反悔了啊!……完了。”
他抽了脊梁骨一般软绵绵地趴到了石桌上,生无可恋地念叨着完蛋,宋思凡一看就知道他又犯事了,皱眉道:“你又干什么了?”
齐钰嘟囔道:“我觉得让楚晋抄诫规礼法,太便宜他了,就换了本书,万宗阁最厚的那本……”
宋思凡没反应过来:“那怎么了?”
“等等!”薛勤目瞪口呆,“万宗阁最厚的那本……是江师兄本来不让留,但是后来还是编订了的那本吗?”
齐钰无力点头。
宋思凡眉头紧蹙:“我怎么没有印象?”
“你来得晚,不知道正常。”齐钰无精打采地给他解释,“你来之前,褐山书院有个人叫季寒,是个有名的翩翩公子,还是江枕的师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尤其是€€€€专一痴情。”
“这个人我好像听说过。”宋思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怎么了?”
齐钰呵地笑了一声:“你猜他痴情的对象是谁?”
“……”宋思凡一卡,“江、江师兄?”
他说完,看了眼薛勤,后者沉痛地点了头。
这是什么他不知道的书院秘辛?!
宋思凡的眼神都变了:“那你们口中的书是……”
“是这样的。那时候江枕成绩最好,所以我们的课业都要上交,交给江枕批改,然后保留成册。”齐钰顿了一顿,然后换了一副匪夷所思的语气,“季寒那家伙,就公然在课业里面写情笺!洋洋洒洒,一日不断,我那时还当是他多么求学上进,娘的,谁知道他是在打我兄弟的主意?!”
宋思凡:“…………”
薛勤轻咳一声,补充道:“我曾看过,不得不说,的确文采斐然。”
“狗屁不通!”齐钰骂,“江枕给他批改的时候就是骂轻了!”
宋思凡道:“这也能成册留在万宗阁?照你们的说法,江师兄是不想留的啊。”
“唔,也怪当时的规定,学生课业都要留存入档。”薛勤讪笑,“江师兄也没办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它扔在角落吃灰。”
宋思凡无语地指着齐钰:“然后就被这家伙翻出来了?……你说你图什么?”
齐钰道:“我图它字多!”
在两人一言难尽的目光逼视下,他又耷拉下脑袋,小声哼哼道:“顺便……恶心一下楚晋。哪知道江枕会去。嗯,我完蛋了。”
*
万宗阁。
宣纸在桌案上铺开,楚晋提笔,心不在焉地落下几字。
他没有抬头,但视野里总有几缕发丝闯进来,被风吹得扬起,又轻柔落下,柳枝一般,无意招惹,却又勾得人心痒。
来万宗阁抄了这么多次书,楚晋从没觉得自己这么规矩过,从坐下到现在,竟然真的一言不发地认真抄了半个时辰。
只是效率很低下罢了。
沈孟枝坐在他对面,捧着一本书,气定神闲地看。他不疾不徐地翻一页书,带动着书页轻响,楚晋好不容易凝聚的心神便会再次溃散,拿着笔踟蹰半天落不下一字。
照这样不知道要抄到什么时候,可他又不能出声提醒,但凡他说点什么,恐怕对方就合上书走人了。
正想着,他的手忽然抖了一下,笔尖凝的一滴浓墨随即落到纸上,转瞬洇开大片。
两人手上的动作同时停了一停。
沈孟枝抬起眼,目光落在楚晋不自觉颤抖的右手上,终于开口说了至今第一句话:“你手上的伤还没好。”
他连问询的语气都省了,直接一语平淡地道出了事实。
手心传来的刺痛扎人,楚晋反而将笔攥得更用力了。他像是感觉不到痛,笑意一分未变:“没关系,大不了我换一只手写。”
“你可以等伤养好了再过来。”沈孟枝道,“我没有强迫人的习惯。”
楚晋不说话了。他指尖在笔身轻轻摩挲,良久,低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出禁闭,就跑来万宗阁吗?”
答案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