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臣 第66章

沈孟枝无波无澜地凝了他片刻,重又垂下眼去,手指轻动,翻了一页书。

隔了许久,他说:“随便你吧。”

话出口的一瞬,楚晋弯了弯眼睛,得逞的笑意稍纵即逝,刚好被沈孟枝漏过。

见对面的人又没了开口的打算,楚晋定了定心神,准备好好表现一下。他这才漫不经心地重蘸了墨汁,随后终于认真看了一眼手边书册的内容。

诫规礼法他都抄了不知多少次了,早就烂熟于心,所以拿到这本书的时候,还有些惊讶。

从前几页的内容来看,这似乎是书院先前某位学生的作业,名字在扉页,他没兴趣,匆匆扫了一眼就略过了,但通篇看下来,字还不错,文采也算卓然。

这一篇是答对燕陵前朝内乱的见解。这场内乱楚晋略有耳闻,原是听松郡守梁一成贪污受贿数万两黄金,行事乖张,垄断城中米盐商行,祸乱一隅。按律该诛九族,然而诏书还没下到听松城,梁一成就反了。

正逢先王萧炀病重的要紧关头,这一乱便一发不可收拾,梁一成的筹码又太诱人,连带着其余几城也蠢蠢欲动起来。是丞相方鹤潮力排众议舌战群臣,肃整上下朝纲;是御史大夫齐€€以身犯险四处游说,得以稳定众心;是太尉沈恪不顾反对率兵出征,最终攻入听松,拿下了梁一成的人头。

这本书册上的回答也基本如此,相差不多,大谈此三人的功绩。楚晋边抄边蹙眉,忍不住在后面又加了一句:“战之利,忠臣之功固然也,亦是方相之为民,御史之抚民,太尉之卫民,顺应民心耳。而梁顾己私而忘民利,逆风引火,遂自焚也。”

这人的答案顾及多方,的确难得,但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民。梁一成在听松多年横征暴敛,早已失了民心,玩火自焚也是迟早的事。

楚晋闲然落下最后一字,翻过一页。

一行简短的批注跃入眼帘,熟悉字迹呈于纸上,楚晋一怔,下意识看了对面的人一眼。

对方沉浸书中,对他的动作一无所觉。在他注意到前,楚晋又迅速地低下了头。

沈孟枝的批注只有寥寥几字,与如今的笔触相比也仍略显青涩,却被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多遍。

他写的是€€€€

“纵火者,顺风昌,逆风亡。”

楚晋看着纸页上零星的圈点,还有一旁字迹端秀的批注,笑了下,没忍住伸手摸了摸。

他的目光在这行字上流连片刻,又往下看去,笑容却一僵。

原本这题算是答完了,可这人不知怎么回事,后面又跟了一大段洋洋洒洒的文字。

楚晋的视线定在开头一句上,不动了。

€€€€写予师弟枕。

师弟枕,这是得有多亲密才会这么叫?

他将这五个字在心里念了十几遍,然后翻到扉页,仔细看了看这个人的名字。

季寒。

楚晋面无表情地翻了回来。

他极为克制地不想去看这个姓季的写的东西,可终究还是醋意占了上风,瞥了一眼。

阿枕,日安。

我知晓你不收我的信,可日思夜想,又甚为挂念,遂于课业中问你几句。一切可好?我送你的诗集,可还喜欢?

若是喜欢,我这还有许多,都与你。

……

“……”楚晋捏着纸页沉默许久。

这下他便确定了,这果然是一篇心思昭然若揭、言辞真挚无比的情笺。

楚晋深吸一口气,看向最末端,沈孟枝的批注,只有一个字€€€€

“阅。”

阅?阅是什么意思?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楚晋的心情瞬间变得很差。他攥紧了手中书页,半晌,才说服自己一般,眼不见为净地翻过去。

结果又是一篇情笺撞入眼中。

这篇比上一篇还要长,他避无可避地又看了满眼。

阿枕,日安。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日我路过晴雪崖,不期然撞见你唇边笑意,清动明约,于是夜晚梦你,尽是你笑时的样子。

是我贪心,往后盼你夜夜入梦。

……

尾端批注,仍是一个“阅”字。

楚晋盯着这个“阅”字良久,心里“呵”了一声。

他再没了耐心,手下纸页翻动,将这本书册从头至尾过了一遍,却见万千墨字如云消雾散,厚厚一册,俱是献给那人不堪言的情笺。

楚晋静默半晌,又“呵”地哼笑了一声。

这一声里充斥着不满,沈孟枝从正自沉迷的书中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不写了?”他目光落在良久未动一字的宣纸上,蹙起眉,“快抄。”

楚晋瞧着他,不发一言。

沈孟枝觉得这眼神有些可怕,但是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好问:“怎么了?”

楚晋终于有了动作。

他将手中的书翻过来,露出方才那页上面的情笺,然后推到沈孟枝面前,指尖正正点在了“阿枕”两个字上。

平静的语气藏着汹涌暗潮,他低声道:“你要我抄这个?别人写给你的情笺?”

作者有话说:

情笺情书

枝给情书批“阅”的行为也是很炸裂了……

第64章 谎言€€说讨厌你,是骗你的

“你要我抄这个?别人写给你的情笺?”

沈孟枝脑中嗡地一声,被他的话牵动着满脸空白地低头看去。

被他扔到万宗阁角落里眼不见心不烦的某本情笺大全此刻正大剌剌地敞开着,那些曾令他头疼不已的文字撞入眼帘,还有自己那一个惹眼的“阅”字。

“……………”

手中的东西“哐”地一声砸到了桌子上,甚不优雅地滚落在侧。

这一声把他也惊醒过来,沈孟枝啪一下合上了这本作孽多年的禁书,耳根却因为难言的羞耻而泛起淡粉来。

他扣在书上的五指格外用力,像是要硬生生把这书戳出五个洞来,然后干脆毁尸灭迹。

平复了许久,沈孟枝才抿着唇,掀起眼皮,看了楚晋一眼,镇定自若道:“书拿错了,我去给你换一本。”

楚晋却不依了:“我已经抄了这么多,岂不是白抄了?”

他唇边带着笑意,却并不开心,反而是生气多一点,轻声问:“季寒是谁?”

沈孟枝装作没听见,抓起书就要起身。

按照以往的发展,楚晋必然会抓着他的手腕,死缠烂打满是醋意地追问个明白,他起身后也迟疑了一下,没有动。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想象中手腕上的力并没有落下来,耳畔也没有传来又是含笑又是咬牙切齿的问询。

他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却见楚晋已然垂下眼,神色平静地将刚刚手抄完的宣纸折了几折,扔进了纸篓。

感受到视线,他抬起头,无事发生一般,漫不经心冲沈孟枝弯了下眼睛。

不知为何,沈孟枝觉得这个笑容异常刺眼。对方异样的平静令他心里有些不安,原本不打算与他细究季寒这个人,此刻却鬼使神差道:“我不是想要你抄这个。”

他平静下来后,甚至不敢想象楚晋看到这些情笺后的心情。要他抄这个,无疑于要他放下骨子里的骄傲,乃至于像是一种变相的折辱。

沈孟枝此时无比后悔没有提前仔细检查一番,心里默默给齐钰记了一笔。但他知道后者大抵只是为了给他出气,压根没想那么多,权衡之下,还是揽过了责任:“抱歉,这是个意外,是我搞错了。”

“没关系。”楚晋道,“我信你。”

沈孟枝愣了一下。

自从除夕那件事后,信任这个词就成了他们之间不可触碰的禁忌一般,这些天来,他们一直都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话题,可他没想到楚晋会在这时候点破这层脆弱不堪的薄膜。

“你说的话,每一个字,我都会试着去相信。”楚晋声音平静,“……我保证。”

沈孟枝呼吸急促了几分。

他茫然站着,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这番话,他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楚晋那日选择相信自己又会是什么情况,可真当这份信任落到他的身上,他又觉得没那么轻松了。

最终,沈孟枝软下语气:“你口中的季寒,他……”

被不计其数的情笺打扰的日子着实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季寒太过热情,令他避之不及,但是这是课业,他没有理由弃之不顾,只能权当作没看见地批一个“阅”字。

可这落到楚晋眼里,就像是他仔细看过了每一封情笺,并一篇不落地作了回应。

他想说季寒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然而这话还未出口,对方已然收回了视线,重新拾起了笔。

“你不想跟我说的事,不用强迫自己去说。”楚晋道,“不想原谅的事,也不需要原谅。信你是我的选择,与你没有关系,不用为了我而改变什么。”

他顿了顿,重新抽出一张宣纸来,展平铺在桌上,随即将笔尖蘸满了墨汁。

“不用换书了。”他执笔落下几字,说话时手下动作未停,“师兄那本手抄的诫规礼法我已全然记下,再默十遍就行。”

落笔静默。

沈孟枝看着墨色渐渐铺满整张纸面,浪潮一般,淹过了他眼底。

之后的几日,他都在万宗阁等着。

楚晋手上有伤,抄得慢,他也不急着催,而是慢悠悠地陪他挑灯坐了几天。

书院里别的事他都暂时交给齐钰打理,后者抱着堆成山的事务哭嚎,都被他用一句话堵了回去。

“季寒的那本书册,不是你翻出来的?”

齐钰立时一凛,大喊着“我错了”就灰溜溜跑走了。

沈孟枝想到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就气得想笑,从鼻腔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对面的人落下最后几字,搁下笔,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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