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臣 第67章

沈孟枝昨天已经看完了那本山海杂记,便闲来无事扯了张宣纸画画。他支着颊,随手画了一朵小花,画完仔细欣赏了一下:“没怎么,只是觉得我画得丑。”

整张纸都被他无聊的时候画满了,除了花,还有满天飞满地跑的鸡鸭鱼鹅,都是他下意识的杰作。

从小养成的习惯,闲下来的时候他就喜欢乱涂乱画,画下来,就好像他也走出去,亲眼见过了。

虽然经常画,但是画技却没有什么实质的长进。尤其是进书院以后,他几乎要放弃了这个习惯,直到近日才重新捡起来。

楚晋却似乎很感兴趣,道:“像小孩子的手笔。”

沈孟枝不知道他这算夸还是算什么,但他也没法否认,因为确实像。

他觉得有伤大雅,扯了扯纸页一角,轻咳一声,想提醒楚晋别看了。后者却一副格外认真的样子,端详了许久,忽而指着右下角一处,问:“这是什么?”

沈孟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沉吟了片刻,道:“是言官。”

可怜的小鸟羽毛稀疏,脖子细长,溜圆的大眼变成了两粒芝麻,怎么看怎么像走地鸡。

“唔。”楚晋不着痕迹地笑了下,带着几分赞许,“很像。”

话音刚落,窗台传来几声鸟叫,正是从天而降的蓝头鹦鹉。言官冲楚晋叫了两声,见他走过来,讨好般蹭了蹭主人的手,全然不知桌上正摆着一幅自己的肖像。

楚晋借着身形的遮挡,将它带来的密信展开,扫了一眼。

只一眼,他神色便骤然僵住,呼吸停滞半晌,随即匆匆将这张纸捏在了手心。

听觉缓慢回笼,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又快又急,血液阵阵上涌又抽离,令头脑无比恍惚。

那头沈孟枝百无聊赖地又给言官头顶添了朵小花,终于没地方下笔了,拿着笔出神。楚晋缓过神来,忽略了有些发僵的手指,一边顺着鸟毛,一边借着这个由头从窗边望他。

他发了多久的呆,他就看了多久。直到沈孟枝回神,转过头,有些奇怪地问:“怎么了?”

楚晋理毛的手一停,若无其事道:“我今日忘记给言官喂食了,它来讨食。”

他抱着鸟坐了回去,随手拿了颗葡萄,放到桌上,言官立刻低头来啄。沈孟枝看了会儿,想起了什么,问:“书抄完了吗?”

楚晋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他慢吞吞道:“抄完了。”

其实早抄完了。但他有意想让沈孟枝留在这儿的时间长一些,于是默不作声地又多抄了五遍。

沈孟枝也捻了一颗葡萄,放在手心让言官啄着吃。

他垂着眸,空闲的一只手抚了抚鸟儿漂亮柔顺的羽毛,道:“那就好,我本来还担心你明天也写不完……我明日要随先生下山,要三天后回来。这样也好,我就不用托别人来替我看着你了。”

楚晋一顿:“……三天?”

沈孟枝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解释道:“去那些偏僻的地方讲学。往年都是我随先生同去,一切顺利的话,兴许能早半日回来。”

烛光摇曳,楚晋怔怔望着他柔和的眉眼,手指却一点点用力攥紧。那张信纸早被揉捏得破皱不堪,他低下头,目光空茫地看了一眼。

€€€€公子病重,天下将乱,速归。

一直等到眼睛干涩,他才动了动手指,悄无声息将这张纸藏好,问:“那你以后,也会走吗?”

沈孟枝愣了一下:“走?”

“我听闻,毕业的学生,就可以离开书院。”楚晋问,“那你呢?你也会离开吗?如果你走了……”

如果你走了,我该去哪找你?

话未出口,他猛地反应过来,顿了顿,咽下了后面的几个字。

好在沈孟枝并未发现异常。言官蹭着他的手心,想要再要一点葡萄,他便慢慢摘了一颗。直到这一颗葡萄也被啄完,他才说:“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大概……会留下来。”

或许是月也皎洁风也温柔,他的心绪也变得放松而平静,然后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心平气和地与楚晋说话了。

他真的还在介怀吗?真的讨厌他吗?真的能做到心冷如铁吗?

沈孟枝抬眸,看了对方一眼。楚晋因为受伤的缘故,面色仍然有些白,眼底有淡淡的青黑,似乎没休息好。

就像是敛尽光泽的一颗明珠,因为怕灼伤他,所以哪怕承受反噬的痛苦,也只是远远站着。

沈孟枝看着他,忽然道:“我骗了你一件事。”

楚晋抱着言官,抬起头来。

他的表情透着不易察觉的茫然,似乎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向自己坦白。

沈孟枝笑了笑:“等我回来,就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楚楚之前是张扬的爱,现在就是克制的爱

他觉得枝对情笺的闭口不谈是因为仍然在讨厌他,认为没必要跟他解释,他自始至终就不觉得自己会被原谅,但其实枝只是难以启齿罢了)

但楚没想过啊,要是枝枝真的讨厌他,怎么会每天都陪他抄书!

情笺事件没结束,楚楚现在装乖没计较,其实早记小本本上了,后续还会引发修罗场……

下一章 枝追楚,字面意义上的追o(* ̄€€ ̄*)ブ

第65章 冲动€€我要去见他

这次下山的时间不多不少,正好三日,沈孟枝也没想到会这么准确。

半天不早半天不晚,等马车到褐山脚下时,众人已经早早等在那儿了。

齐钰等人在方鹤潮面前不敢造次,只等他走后,才兴高采烈地凑上来,问东问西嚷成了一片:“江师兄!江临好不好玩啊?”

“听说有那边的人都很擅长跳舞,真的假的啊?”

“江师兄,这一箱是给我们带的礼物吗!”

齐钰赶苍蝇似的把一群人赶远了点,气吞山河道:“去去去,都边上去,吵得脑仁疼……什么礼物,我看看。”

众人切了一声,目光却很诚实地跟着齐钰的动作看去。齐钰掀开箱子盖,看清里面的东西后,随即一愣。

沈孟枝站在旁边,看不见他的表情,咳了一声:“我在江临有空闲的时候做了些,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

话音未落,齐钰已经猛地扑了过来,把他压得向后倒去。前者跟个多少天没见人的大狗似的,对着他就是一顿猛蹭:“喜欢!江枕!我可太喜欢了!”

齐大公子天底下什么宝贝没见过,此番却是真心实意的喜欢。不止是他,众人都是见惯了金银珠宝的富家子弟,早就无感了。可这些不同,这是他们的江师兄亲手做的。

薛勤拿起一个玲珑剔透的雕像小人,看直了眼:“好漂亮……这是什么材质?从来没见过。”

“这是江临特有的一种石头,从漆山凿下来的,透明质软,光下很漂亮。”沈孟枝将他手中的石头转了个方向,立刻便映出粼粼光芒来,折射出斑斓色泽,美得摄人心魄,“很适合雕刻,我便照着你们的样子,各自雕了一个出来。”

众人认领了各自的石头小人,爱不释手。宋思凡眼尖,道:“还有一个。”

最后一个石像被布包了起来,沈孟枝把它拿起来,脸不红心不跳地撒了个谎:“这一个没雕好。”

众人“哦”了一声,纷纷信了,也没再细究,沈孟枝攥着石像的力道紧了些。他环视一周,终于说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楚……世子呢?”

四周的吵嚷一瞬间静下来。齐钰终于将视线从手中的石雕小人上移开,重复了一遍:“楚晋?”

沈孟枝唇角衔着一抹明快笑意:“嗯。我有话跟他说。”

他手指下意识摩挲着手中的石像,心想一会该如何开口,如何告诉对方,自己说的那些讨厌,都是假的。

众人的表情变得有些茫然,宋思凡道:“江师兄,你没收到信吗?”

沈孟枝一愣:“什么信?”

“你走后没多久,齐兄就给你写了信,”薛勤变得有些着急,“你没收到吗?”

沈孟枝看着他的神色,心里没有缘由地一跳,摇了摇头:“应该是这次去的地方太偏僻了,耽搁在路上没有送到。好端端的,为什么写信?”

薛勤的脸色立刻白了下来,求助般看向齐钰。

无人发一言,沈孟枝扫了一眼原地踌躇的齐钰,忽然转过身,往轩室走去。

他走得很急,头脑中乱得很,一团阴云在心底不断膨胀,到最后,他甚至再也顾不上什么诫规礼仪,毫不从容地跑了起来。

齐钰在身后叫他,他都置若罔闻,一直到轩室门前,才被追上来的齐钰拦了下来。

“江枕,你听我说。”他气都有点喘不匀,断断续续道,“我不知道你没收到信,我以为你心里还很介意之前的事,所以才没回来……”

沈孟枝站在他对面,发丝跑得凌乱,呼吸也格外急促。他的目光越过齐钰,一直看向他身后空空荡荡的轩室。

院子里的花草还开着,那些栀子花被人照顾得格外好。当时为了酿一坛栀子酿,两人一起把各自院子都种满了栀子,沈孟枝一直担心楚晋不会照看花花草草,毕竟那家伙一开始连浇水都不会,硬生生灌死了一盆花。

他分明是不会的。

可是却想方设法地,种了这一院花。

沈孟枝怔怔推开齐钰,打断了他未完的话:“我进去看看。”

他抬脚走进了院子,目光被淡云般的白充斥。清香袭来,他的神思有一瞬间的恍惚,驻足许久,才向内室走去。

推开门的霎那,一团东西猛地扑进了他怀里。沈孟枝下意识抱住,低下头来,看见了漂亮绣球似的鹦鹉。

言官拼命往他怀里钻,叫个不停:“师兄!”

沈孟枝抱着它,眸光亮了亮,抬起眼来,有所希冀地寻找着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觉得这像是对方开的一个玩笑,就好像上次,消失了几天后,又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齐钰跟了进来,看到鹦鹉,也愣了愣:“他没带走言官……”

代国已灭,两国联盟分崩瓦解,楚晋走的时候没留下任何东西,独独这一院花,一只鸟,是为谁而留?

“我听父亲说,陈€€毒发身亡后,代国便彻底没落了。”齐钰道,“如今燕陵与旧秦就分地一事不和,曾经的质子外交也没了必要,旧秦前几日下了急诏,迎世子回国。”

“我一收到消息就给你写了信,可是迟迟没有回应。况且,你那时也的确脱不开身,定然没法回来。”

沈孟枝垂着头,半晌,问:“他什么时候走的?”

齐钰道:“昨夜。”

昨夜。

沈孟枝蓦然想起离开前自己随口说的话。

€€€€一切顺利的话,兴许能早半日回来。

所以他就一直等到了晚上。

沈孟枝骤然咬紧了牙,忍下了心中喷薄欲出的种种惶然愧悔、愤怒与痛苦。溃然的情绪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最终,归于无法释怀的不解与茫然。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疲惫地问,“为什么那一天不跟我说?因为你也会怕吗?”

齐钰没有出声。他知道沈孟枝现在的状态,并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空旷的室内回荡着压抑发颤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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