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夏目瞪口呆,眼看着那一块变得焦黑,悲愤交加,“姓楚的你疯了!!!”
楚晋蹙着眉,没理他,手指捻了捻烧焦的画纸,忽然一顿。
他用了点力,轻轻剥开焦黑蜷曲的表层,在脱落的画纸之中,赫然夹着一层新的纸。
这一层摸起来没有表层的粗糙,似乎刷过涂料,防水又防火。
听夏也看见了,神色惊异:“这是什么?”
指腹传来的触感冰凉,又熟悉异常。楚晋沉默了半晌,道:“燕陵的寒山纸。”
寒山纸轻薄、清凉,蝉翼般的质地,藏在画中,根本无法察觉。他将剩下的纸全部从这幅《春日宴》中剥离了出来,果真仍是空白一片。
听夏不敢置信地看着,问:“空的?”
楚晋回过神,心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倏地散了。他秉起火烛,在寒山纸上炙烤了一会儿,很快,上面的字迹便缓缓浮现出来。
白纸,黑字,浸满了朱砂的玺印,在烛光下如血一般流淌着。
他的瞳孔缓缓收缩,表情罕见地滞住,看着这张纸的眼神,几乎可以称为匪夷所思。
听夏看不见他的神情,问:“是什么?”
“……”
楚晋盯着那血红的君王玺印,顿了又顿,终于低声道:“遗诏。”
听夏猛地僵住:“你说什么?”
“燕陵先王,萧炀的遗诏。”
楚晋目光复杂,语气莫名,将诏书上的内容轻轻念了出来:“孤病厄缠身,时日无多。然膝下子嗣微薄,恐燕陵江山无以托付,遂立下此诏,传位于第七子萧覃,由太尉沈卿、御史齐卿辅佐之。”
“第五子萧琢,残害手足,罪不可赦,故废为庶人……”
停顿须臾,他眸光闪了闪,再开口时,声音淌过一阵冷意。
“……赐、死。”
*
处理完剩下的事情,城中已入夜,楚晋抬头时,不经意看见对面的房间亮起了灯。
从窗纸上映出一道模糊的人影,他用目光描着对方的轮廓,勾勒出清瘦的身形,那种起伏的心情慢慢平复了下来。
听夏已经开始打哈欠了,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瞥见摄政王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嗯?你要回去了?”他伸了个懒腰,看了眼烧得正旺的火炉,旁边已经堆了不少灰烬。
楚晋是在听夏房中处理事务的。如今堆积成山的杂事已办完,他很有心情地回了一句:“当然,我屋里有人等我。”
听夏被他一噎,反应过来后怒气冲冲地喊:“你是怎么把两个人挤一个房间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然而晚了一步,楚晋已经带上了门,对他的怨气充耳不闻,神色轻松地往对面去了。
两个房间只隔了条走廊的距离,几步就到了。他推开门,却没看见沈孟枝人影,只有一盆烧得正烈的火,暖烘烘地炙烤着。
楚晋轻轻掩上门,将身上披着的外袍脱了下来,搭在一旁。桌上用油纸包着几样药材,散发着清苦的味道,他看了一眼,有几味他认得,还有几味没见过。
他将散落的几味药收好,忽然听见不远处有若隐若现的水声。楚晋回头,看见了一扇绣着茂林修竹的古朴屏风。
屏风后有氤氲水汽,温热潮湿,团成白茫茫的雾,朦胧了屏面上模糊的影子。
除了微弱的水流声,还有轻到几乎听不见的浅哼声,断断续续、丝丝缕缕地渗透丝绸屏面,似乎是一支小调。
轻缓,宁静,让人想起月下漱石,林间潺潺的流水。
楚晋从前没有听沈孟枝哼起过什么曲子。他的嗓音轻柔,其实应该很适合唱歌,也许在放松下来的时候,才会下意识地哼一会儿,就像现在一样。
楚晋仔细听了听,却觉得他的咬字与平时有些不同,似乎是哪里的方言,抑扬更多,也更加温软,低吟浅唱时,有种独一无二的味道。
他听过大秦第一歌女的歌喉,也听过百种宴席上的曲调,都没有任何一个,让他驻足在此,心神摇晃。
虽然很想就这样听下去,楚晋还是蜷起手指,轻叩了下屏风,道:“江枕,我回来了。”
屏风后的声音停了一秒。
一阵激荡的水声响起,哗啦啦地打破了一室寂静。里面的人站了起来,屏风上的影子随之晃动了一下。
带着潮湿水汽的声音传过来:“等我一会儿。”
他口中的一会儿是真的一会儿,楚晋刚走回坐榻边坐下,对方就绕过屏风走出来了。
沈孟枝里衣外又加了一件披风,走到炉火边,一脸镇定地烤了会儿火:“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他还以为摄政王和以前一样,公务繁忙要等到深夜才会回来,就趁某人不在,放心地先占用了浴桶。
楚晋看着他湿漉漉披在身前的头发,拿起手边的方帕,把滴水的长发撩到身后,用帕子裹住。
“我看屋里灯亮了,不想让你等我,就回来了。”他动作轻柔地擦干手里的发丝,补充道,“也幸好,攒下的事情不算多。”
沈孟枝“唔”了一声。
楚晋站在他的背后,他垂下眼,就可以看见披风下被水沾湿、贴在颈后的里衣,衣料变得明透,被略高的水温泡得微微透红的皮肤一览无余。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来,在宋宅的时候,他视线所能及的地方,对方的肌肤也是这样,原本冷白的肤色沁出淡粉色。
漂亮极了。
他的眼底映着炉中燃烧的火,伸手捞起一截尚未干透的发尾,凑到唇边,吻了一下。
沈孟枝毫无察觉,火边暖意融融,他困得打了个哈欠,听见楚晋问:“你刚刚哼的,是什么曲子?”
“嗯?”他打起精神,想了想,“我也没注意。自然而然,就哼出来了。”
楚晋模仿着先前听的曲调哼了一段,沈孟枝讶然地回头,看着他笑:“你唱歌这么好听?”
“不如你。”楚晋道,“想起来了没有?”
沈孟枝顺着他起的头,又哼了几句,道:“想起来了。这是我小时候,我娘哄我入睡时哼的曲子。”
“你娘不是胥方人?”楚晋在燕陵的几年,熟悉了胥方的口音,可是这首曲子却像是其他地方的方言。
“我娘……”沈孟枝顿了一下,“她在间瀛城长大,所以会说那边的话。因为她的缘故,我也会说一点。”
“间瀛在最南边,靠海,离湘京很远。所以,那边的话也跟其他地方差异很大。”他转过身,面对着面地教对此一窍不通的摄政王,“像娘,念做撵,阿撵。爹的话,念做阿辖。”
“夫妻之间,郎君会称自己的妻室为姣姣,妻子则称夫君……衿郎。”
楚晋学着他的语调,低声念了一遍。
他的嗓音偏低偏沉,像浸过了浓郁的酒香,那些原本普通的字眼,从他口中吐出,就变得悦耳醉人,激得沈孟枝耳廓涌上一股热意。
他听着耳畔楚晋重复了两遍“姣姣”与“衿郎”,从一开始的试探到熟稔,再到笑意吟吟地望着他确认:“我说的对么?”
沈孟枝:“……嗯。”
他突然有些后悔把这几个词全盘托出,可摄政王已经心满意足地记下了,转而问:“你娘之后没再教你了吗?”
他看得出来沈孟枝能记住的词不多,估计也已经很久没有用过,所以才会问一句。
沈孟枝烤着火,身上粘腻的湿意被烘干,重新变得暖洋洋的。他阖着眼,火光却透过薄薄的眼皮,在脸上跃动,很亮,也很热。
“……没有。”他说,“等我记事以后,娘亲已经病逝了。”
沈孟枝又哼了一遍那支间瀛小调。轻缓的曲调徘徊在他的灵魂深处,来自他从未去过的山海,却熟悉到令他不用刻意细想就能唱出来。
楚晋的手撩过他的头发,传来的感觉很奇妙。
“我会的就这么多,都教给你了。”沈孟枝道,“间瀛很美,有机会的话,我想和你一起去。”
作者有话说:
方言没啥参考,念着好听,比较符合我对间瀛这种依山傍海、偏远落后、打渔为生的地区的想象()
“衿郎撒(一声)渔晚,哈(三声)家哄姣姣。”就是郎君打渔回来晚了,赶紧回家哄娘子了o(* ̄€€ ̄*)o
第84章 擂台€€我要他和我比
唐家的擂台摆在城南,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半月前,唐墨白就放出了消息,引得天下习武之士几日间,从四海八荒纷纷挤到了这术平城内,让客栈酒馆赚了个盆满钵满。
街上来自不同地方的口音一阵压过一阵,搅和在一起,搅成了一口大染缸。听夏不知第几次被人踩了一脚,愤愤道:“唐墨白就这么有面子?我看全大秦会点武的人都跑过来了!”
沈孟枝把他拉到一边,躲过了人潮,道:“不只是唐墨白的名声地位在这里,想来投奔他的人的确有,但更多的是把这比武当作跳板、想要借此机会声名鹊起的人。”
人群骤然爆发出一声叫好声,伴随着重物倒地的声音,很快有人将不省人事的打擂者抬下了场。
“怀才不遇者,不甘其位者,孤注一掷者,”楚晋目光扫过场上提枪懒洋洋站着的人,轻飘飘落下几字,“以生死、博出路的把戏。”
听夏挑眉:“那就是我要挑战的家伙?”
他的视线定在擂台上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身上,对方身负红缨盘龙长枪,一身赤色劲装,神色傲慢地扫了一圈场下的人。
“唐墨白的胞弟,唐肆。”楚晋淡淡道,“天资惊人的武学奇才,此次的擂主,也是你的对手。”
听夏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位唐肆好几遍,跃跃欲试的好胜心刚燃了起来,就被一盆冷水泼灭:“若论实力,你赢的可能只有四成。”
“你对我就这么没信心?!”听夏不满。
楚晋不紧不慢瞥了他一眼,忽地抬起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
这一下没收力,听夏额头顿时一红,啊了一声。
“你当他比你白白多活了三年?”楚晋语气凉凉地给了他当头一棒,随即又缓和下来,“但是唐肆倨傲,自视甚高,他碰上你,输的概率,是十成。”
听夏不叫了,捂着脑袋,表情有点呆。
“几成?”他不确定地追问了好几遍,“……几成?”
摄政王翻了个白眼,没理。听夏又扭头,异常固执地看沈孟枝,后者笑了笑:“十成。大胆去吧。”
听夏垂下头,盯着自己被踩了几个脚印的鞋面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一股气溢满了胸腔。半晌,撸了撸袖子。
枪风疾扫,对方躲闪不及,被掀翻数米,连连滚了几周,吐出一口血来。
候在场下的小厮立刻拥上场来,把人抬了出去,唐肆漫不经心甩了甩枪尖上的血,问:“还有谁要上来?”
场外伤员躺了一排,哀号遍野,众人一腔热血都被浇熄了下去,面面相觑无人敢作声。
唐肆支着枪,冷冷吐出两个字来:“没劲。”
就当他打算收枪不玩了的时候,敏锐的耳力却从人群中捕捉到一丝声音:“打赢了有什么奖励么?”